七月底，我和妻子去了趟成都。女儿在那儿。隐约觉得，有些事，女儿再不想和我多交流，这让我甚不是滋味。我很想过去看一看，好好和她沟通沟通。

　　三年前，女儿在狮城，于喜达屋旗下的威斯汀酒店做了一名主管，合同已经到期，我便决意让女儿回国。以我的肤浅，我给了女儿一个简单的理由：狮城的前景，于我看来并不很好，衰微是它的宿命。再说，女儿在威斯汀酒店一干就是三年半，上级经理一个个离职易人，女儿却总没有提升，他们好像将华人压制着，一旦有高一级的职位空缺，都是往外聘，而且都是聘西方人。国内发展那么快，早点回来适应或许是更好的选择，不要等狮城衰微的形势明朗了，国内的职业时机也错失了。

　　当然，我怀疑我是坐井观天，但女儿听从了我的建议。然后她去了成都。

　　在成都，女儿受到了一位酒店老总的赏识，她以母亲般的姿态，请我女儿做了她的总助。一年以后，女老总和老板不和，辞职了。临走，她建议我女儿留下来，并推荐她去做总店的店长。老板也不想让我女儿走，反复挽留，还主动给她加薪，让她转总店任职。

　　又一年，赶在疫情暴发的前一天，女儿如雀儿一般，欢天喜地回家来过年了。

　　仿佛一只翩然而归的候鸟，女儿给家里带来了一股暖融融的春风。她一如既往地甜柔可人，一声柔声柔气的“爸爸、妈妈”，一个短暂温馨的拥抱，就把我们期盼已久的心给融化了。忽而想，吾家有女，贴心如棉，幸哉！

　　是的，我曾一直以此而自喜，也曾暗自为此而忧心。自女儿出生以来，襁褓中的她给我们平添了无穷的快乐，直至幼稚、上学，她就成了人见人爱的乖女儿，几乎从不曾与我有过争辩，更不曾与我有过忤逆。她的内心有没有自己的主见？我想肯定是有的，但她的确是没有违拗过我，更极少顶撞于我。好像有过一次意料之外。高中时，我觉得她缺乏进取，拉长脸教训她，她却很委屈，突然高声回敬了我一句，但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她突然地冲冠一怒，着实让我又气又恼，却又忍俊不禁，不觉就是扑哧一笑。当时想，女儿还是有点脾气的。有脾气好啊！不然，我委实害怕女儿太乖，事事委曲求全。百依百顺的女孩子在社会上容易吃亏，我很担心这个。

　　女儿乖巧可喜，却又有些娇贵、小女人，韧劲不足。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元宵前夜，女儿就要返校了。眼看着她大学即将毕业，英语也只考过了四级。大二的时候，我建议她加修雅思，她报了名、交了费，却只参加了一次考试就畏难，此后再没有去学习。我责备她，学酒店管理，只有大学毕业的文凭恐怕是不够的，说不定只能端盘子、坐前台，或者在不要紧的岗位跑跑腿……“多一门知识，多一项本领，我要你学雅思，你却半途而废，怎么行？这个学期你不要去学校了，我给你请假，你把雅思过了，是去工作还是去留学，任你选……”女儿哭了，泪眼婆娑，答应去参加雅思培训。我委托弟弟在北京找了家培训学校，刚读了一个星期，女儿就打电话来说：“爸爸，我要去留学。”然后她就去了瑞士。

　　去年春节，女儿在我面前依然是甜柔的，乖巧的，却又好像隐藏着内心的刚强。春节已过，疫情不能让她按计划返岗，她就一面乖乖地陪着我和妻子，一面认真读书，或者整一些专业的资料，也和同事、朋友聊微信。有时候，她接到一个男孩的微信，突然就神神秘秘进了房间，轻言细语地跟他视频长聊。这样的情形发生了好几次，我以为她有了追求者，暗自期待。

　　鉴于疫情的形势，女儿在家中待久了，我不禁暗暗为女儿担心，不仅担心着眼前，也忧虑着她的将来。虽然，女儿有瑞士深造的文凭，又有国际顶级酒店从业的历练，但是，这似乎不足以让她打开局面。她现在很爱成都，很想在成都打拼、立足。然而，以她当时所在酒店的状况、职位，也不足以让她在这个行业站稳脚跟。她所在的酒店是一家中等规模的私家酒店，虽说主打禅修文化，但远没有形成品牌，可谓寂寂无名。

　　我把担忧告诉女儿，女儿认同了。我也建议女儿跳槽，禅修酒店近三年的历练，前景却不乐观，不如另谋出路。女儿也默认了。接下来，我督促女儿投递简历，她应承着，却又迟迟未见动静。是她另有盘算，在跟我施缓兵之计吗？我暗自着急。女儿已经28岁，而职业未稳，家业未立，大好的时光晃眼即逝，女儿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观望、等待、消耗了。

　　2020年3月初，疫情刚刚有了松动。女儿在家闲不住了，毅然回了成都。禅修酒店的前任女老总又回来了，她期望我女儿继续辅助她。三月的春风很温柔，三月的春光很明媚，但人们不敢出去体验，酒店住宿也无人问津，绝大多数酒店都不敢轻易复工。可是，禅修酒店的老总和老板找我女儿谈心，希望我女儿把总店先开张，边经营边等待疫情解禁，但不给经费，视营业情况发工资，或者只发疫情期间的最低工资。女儿没有征求我的意见，自作主张，毅然拒绝了。

　　接下来，女儿处于失业的状态，待岗，规划谋职的事情。这段时间没有收入，表姐请我女儿住她家里，顺便教她的孩子学习英语。我时刻关注着女儿的动态，电话、视频不断，明里是关心她，暗里是不放心她。我催她去投简历，各处的酒店似乎还在关张，许多员工都在待工。然而，女儿有没有投简历我不知道，她却见缝插针般地到处揽活。一组图片发在朋友圈，女儿要考中级茶艺师，正在参加学习培训；又一组图片发出来，一位她称之为老师的女士开办了某连锁培训，正在筹备开课，女儿帮她招收学员，并打理一些事务……我总觉得这是不是不务正业？一天，女儿在微信里发来了一条消息，是荷兰于成都设立的国际管家学院的入职通知单，通知她去入职。过了几天，女儿又在朋友圈贴图，好像是工作餐的照片，我猜想，女儿是去上班了。

　　可是，又过了几天，女儿的朋友圈却没有了更新。她在干什么？我想问她，又怕问得太紧，让她心里不悦。十多天又过去了，女儿没有新的消息。

　　我感觉到某种不对劲。这些日子，女儿去学茶艺，去职业培训机构兼职，现在入职了荷兰国际管家学院，却突然没有了动态，这是在玩什么把戏？是新的岗位压力大，她是在补课、在适应吗？她学的是酒店管理，又在国际国内的酒店业干了近七年，现在却……她怎么能轻易改弦易辙，另起炉灶？

　　2020年3月22日，怀着疑虑，也怀着忧虑，我携妻子到了成都，然后在那里住了大约半个月。期间，女儿的中级茶艺师证到手了，某连锁培训也开班了，她担任了班主任。不过，她不是那里的正式员工，没有工资，老师只给了她学员招聘费。女儿舍己帮人，也舍得吃亏，我感到欣慰。

　　在成都的第一个星期，女儿每天早出晚归，只是奔忙着连锁培训的事情。那里的老师和学员听说我们去了，专门请我们聚餐，周末又请我们一起去了黄龙溪古镇。看着女儿一心扑在这个培训班上，却始终没去荷兰管家学院工作，我深感疑惑，问她，她说，管家学院要到九月才开课培训，现在是预备期……我更加疑惑了。悄悄去了成都高新区，找到了国际管家学院，找前台一打听，他们说，我女儿离职了。

　　不出所料，女儿似乎在酝酿脱离她原先的轨道，向着一个她不甚熟悉，甚或是陌生的方向发展，这令我寝食难安。我也很后悔。想当初，我们夫妻本可以在家乡为她谋得一份相对安逸的职业。可如今的状况是，女儿心事飘忽，工作不定，家业未成，怎能叫我不操心呢？女儿在走弯路，我应该怎么办才好？

　　好几次，当女儿从那家连锁培训机构回到出租屋，和我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总想跟她聊一聊。可是，从哪儿聊起呢？我最想表达的意思是，她已经28岁了，青春即将远逝，再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供她折腾了。然而，每次话到嘴边，我又隐忍着吞了回去。女儿回避与我交流，似乎是与我有了隔膜，这让我感觉到了无以言说的失落。唉，女儿面前，我的话语权不再，一种失落油然而生。是啊！我已经老了，知识跟不上时代，似乎早已成了井底之蛙。我的观念会不会落伍了，她能接受吗？我不敢自信，但我还是试了一下。我绕着弯先问她找男朋友的事，她笑嘻嘻说：“老爸，你应该学一学外公哦。”我懂她的意思。记得我无意中对她说过，她的外公对我们夫妻之事，从来不问一点闲言，不置一句闲语，也从不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我们。女儿又说：“老爸放心，我不会嫁不出去的！”我只好又绕一个弯，问她管家学院的事情。她猜想我知道了实情，就说：“上了三天班，那里不适合我……”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的嘴翕动着，找不着词语。女儿完全摸透了我的心思，抢先开口：“好了啦老爸，不要再说我了，我不想跟你多说了哈……”

　　我无言。接受现实吧！女儿的生活是女儿的，我这样事无巨细地操心，俨然成了一名私家侦探，这是不是让女儿感到了压力？我猜，于她而言，这可能是一种过度的、超出她心理承受能力的爱，是一种干扰、一种负累，甚至有可能是园囿、扼制……对于这种园囿和扼制，女儿好像很隐忍了，我还这样多操心、瞎操心干什么！

　　是的，我的时代已经过去，她的时代已经到来，我不能再自以为是地为她当人生导师了，事事处处，也没有能力帮助她了。

　　天高任鸟飞吧！

　　悻悻地回到了家中。整整一个星期，我天天翻女儿的微信朋友圈。那天夜晚，突然发现女儿当天的一张图，只有一张，很特别，好像是一件不寻常的衣衫。

　　问女儿：“那是什么？”

　　女儿答：“工装啊。”

　　问女儿：“哪里的？”

　　女儿答：“希尔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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