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丨抚刀思慈父

2021-08-03 11:08:27   掌中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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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少平

  (一)

  武侠小说里的侠客,他们大多拥有一把宝刀,纵横江湖,刀在人在,传奇精彩。

  我也拥有一把刀,是把篾刀!

  篾刀长一尺三,重不过一斤半,刀背钝厚,刀刃锃亮。

  这把篾刀是父亲留给我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因做点小生意,我曾同大哥去南昌进货,顺便去了南昌直冲巷,为父亲买过一把崭新的“涂裕兴”牌篾刀,刀形丰满。现在我手中的这把篾刀,刀刃经岁月的啃噬,已凹缺一长溜。这把刀是不是我和大哥一同去南昌买的那把,我不得而知。父亲一生用过几把篾刀,父亲没说过,我也无从统计。但我手中的这把篾刀,是父亲最后握的那把篾刀无疑。父亲曾握着这把篾刀,凭着精湛的手艺,服务千家万户,开创出他自己的一派江湖,演绎着他传奇的人生。

  如今父亲逝去近4年了,他曾开创的江湖,也随同他的躯体一起尘封故土,唯留下这把篾刀,给了我一个念想。

  抚刀思慈父,凝视念恩德。

  (二)

  那年五月的一天,我回家去看望父母。父亲照例坐在厅堂八仙桌旁边的木椅上,休憩养神。父亲恶疾缠身,这段时间精神不好,头肿面滂,脑门红肿奇痒,隔三差五去医院打吊针。

  父亲见我来了,便去房间搬出篾刀竹锯等几件工具,放在桌上。

  父亲对我说:“我想了一下,这几件东西你拿去保管,今后可以派上用场。你后院栽了那么多树,树枝经常斜伸,扫到猪圈顶上的瓦块。你就用这篾刀,剁掉那些斜伸出来的树枝。若刀剁缺了,枇杷树下有一块平整的红石,可以用来磨刀。”

  父亲说:“篾刀的护理,最重要的一环就在于磨刀。磨刀的时候就要注意,区分好刀的两边磨法。你看这刀一边是平的,要磨这边时,你就将刀贴在石头表面,淋水平磨,磨到光亮耀眼为止。刀的另一面有刃,磨的时候要顺着刀刃的走向侧磨。不要随心所欲,将篾刀当菜刀,在磨刀石上随手乱劈一气。如果随手两边侧磨,或者两边都平磨,那样就会把刀磨废掉。一把篾刀,不滥砍乱剁,懂得磨法和保养,可以用很多年。”

  这是父亲的经验之谈,他做了一世的篾匠,懂得磨刀的诀窍,父亲把诀窍倾囊相赠给我。

  父亲以前上门去别人家做工,头一天会把刀磨好过夜,第二天开工做事就很顺利。否则进门便磨刀,那将很耽搁事,给人印象也不好。做手艺就是做口碑,父亲很注意爱惜自己的“羽毛”。

  父亲对他锋利的篾刀看管得很重,收捡也谨慎。他白天舞刀在别人家做篾,晚上给篾刀装上竹套,总要夹在腋下带回家。

  一方面篾刀太过锋利,装上竹套可以避免东家的小孩乱动篾刀伤人,引起意外事端。另一方面,父亲白天上门做事,晚上经常加夜班做订货。还有的时候,为行个方便,说不定家里有亲朋乡邻在等,央求削个牛棬、尿桶竹襻或打毛衣用的竹针什么的。那个年代没有电话预约,如果刀没带回来,就会让别人白跑一趟,父亲内心就愧疚不安。

  最后还有一点,乡下上门做事,傍晚收工没有固定钟点。加上吃晚饭时,和东家多扯了几句闲话,回家就晚了,免不了要摸黑走夜路山路,手里握个篾刀,心里就镇定许多,不畏乡间山路有豺狼野兽尾随,安全很多。

  父亲的篾刀,我从小就有记忆。

  七八岁刚上小学,父亲不允许我们自己削铅笔,总拿他的篾刀给我们削铅笔。父亲的篾刀沉而锐,父亲左手将铅笔要削的那一头斜抵在他破篾的凳上,右手握刀,看准一刀切下,然后转动铅笔,又是一刀下去。一支铅笔,父亲把握得恰到好处,篾刀只需削个三至四下,铅芯尖露出笔木三四毫米,够我们写上半天。笔尖钝了,父亲再帮我们削。在那物质匮乏到一粒豆豉下三餐饭的年代,节俭可是美德。父亲削过的铅笔,笔木留有棱角,没事时,我总用铅笔棱角在手指和手臂上刮痒。现在回想起来,内心涌起一片温暖,很是怀念以前的懵懂岁月。

  父亲随后又指着竹锯说:“我们这边留有一把大锯,这把小竹锯你就带走,日常锯东西,行个方便。还有这把木锉和校锯齿的扳手,你一起收捡好。锯用钝了,用这把锉在锯齿间挫动。锯条用久了,锯齿会排成一条直线,锯东西慢且费力,你就用这扳手校锯齿。你看这扳手,两头都有缝隙,校锯齿时,将扳手缝隙衔着锯齿,交错着均匀地往两边扳一点点,每个锯齿都校一下,这样校好的锯条,锯齿向两边错落,锯就显得锋锐,扯起来省力。”

  另外这还有个一字木刨,平时可能用处不大。但如果你的锄头或铁锹木柄断了,自己重新安装的话,就用这一字刨,将木柄刨瘦刨光滑。刨铁钝了锈了,磨刨铁刃口的时候,也要按照磨篾刀的磨法去磨,刨子用起来才顺手。

  我不会篾匠手艺,且还是个左撇子,这些工具我用起来根本不趁手。但父亲突然将篾刀、竹锯和刨子留予我,我想到的解释,便是父亲刻意的护犊和怜悯。

  父亲生我兄弟五人,我排行老三。其他兄弟都有稳定工作和固定收入,他们的经济状况都明显强于我。只有我从事送快递的工作,送一天得一天的收入,不送就喝西北风。父亲看在眼里,惦在心里。他内心早就给我定位,在兄弟五人中我是最弱势的,最没本事。

  父亲生前不止一次,当面惋叹过我不如他。

  我虽然内心不苟同父亲的观点,因为时代不同,生存的环境不同,所创造积累的社会财富也就不同,两代人应该是没可比性的。但我表面上还是默认了父亲的看法,至少迄今为止,我还无法达到,父亲在附近乡民心中的口碑。

  一代不如一代,这应该是长辈们内心最憋屈的悲哀吧!

  农村都有信奉“有艺好藏身”的古训。30年前,我高考落榜,母亲曾要求父亲带我在身边做下手,学做篾匠。但父亲内心对手艺充满着敬畏,他说学手艺最好的时光是十三四岁,嫌我年龄偏大,手艺学不精透,不肯收留我在手下,我便随人流南下沿海进制衣厂打工。

  假如,父亲当年将我带在身边学手艺,我也许学艺不精,传承不了他手艺的精髓,成不了和他一样的好篾匠,但说不定我可以让他的手艺以文字的形式传世下去。我可以用我手中的笔,将具有地域特色的篾具的每一道工序,编织的步骤和技巧记录下来,让后世研究地域文化的工作者有个参照。

  父亲看我现在生活的窘境,加上他薪火相传的手艺后继无人,只能将自己的篾刀当做柴刀,留给生活潦倒的儿子,他的内心应该也是五味杂陈。回味着父亲平时对我私下的教诲和关注的眼神,我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因为我也是一个做父亲的人,懂得“藤牵子,牵到死”寓意。

  我将父亲给我的篾刀、竹锯和一字木刨抱回家,收藏在过时的大衣柜里。

  去年下半年,妻子拿篾刀准备砍后院的树枝,被我一把夺过来,告诫妻子,此刀是篾刀,它的作用只能用来砍竹破篾。晚上我便从网上淘了一把斧子,放在手下行个方便,砍柴伐木。

  而一字木刨前不久也派上用场,家里缺把锄头,我从网上淘了一把锄头。抡斧子在岭畈上砍了一根杂木充当木柄。用一字木刨将杂木棍刨光滑匀称,便顺势将锄头的木柄装好了。这些杂活,从小耳濡目染,看父亲做过,稍微回忆一下,便会做了。

  (三)

  父亲做篾,最后几年的工作场地,是在我二楼西边的房间。

  篾匠是个慢工出细活的工种,在那个房间,父亲默默地舞动着他的篾刀,或站或立或坐或蹲或趴,身影时而高大,时而又缩成一团。流年似水,房间里便烙印下父亲姿势各异的无数身影。记忆深刻,且看得最多的场景是,父亲坐在他惯用的工作凳上,右手握刀,刀下压着一条篾片,左手扶执着竹条,低头用牙齿叼住另一条篾片,头往上扬,左右手轻微下坠,篾随刀进而自然剖撕成条,篾条匀称,厚薄适宜,随着刀过竹节,发出清微的脆响,时间也在脆响中流逝。

  日复一日,父亲渐渐地老去,手再也抡不动篾刀。晚年肺病缠身,那个房间就再也不见父亲的身影。

  父亲辞世以后,我那西边房间,还散乱地残留着父亲曾工作过的场景:父亲刨下的竹丝,刮下的竹绒,破好刮好圈成环的篾条,还有挂在墙壁上用来锁口的纸篾,散落墙边没用完的竹块,以及墙角竹篮里沾满尘土的刮刀、锏刀、剜凿、撬子等工具。我刻意让父亲那个工作场地保留着原样,脑海里总有一个幻觉,父亲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某一天还会回到这个房间,舞动篾刀,忙碌着他的篾匠活儿。

  直到前年下半年,房子上下两层重新装修,墙上刮了仿瓷,地上贴了瓷砖,西边房间彻底被清理变样,我家里便再也没有父亲做篾的痕迹了。

  今年正月,久雨不晴。我从抽屉里翻出父亲留给我的篾刀,拿到后院红石上慢磨。不久,锋利的刀刃,又散发着银色的寒光。

  我从三楼,找出父亲装工具的竹篮,里面各样工具已是灰尘覆盖,锈迹斑斑。望着这些曾经留有父亲体温和汗水的工具被尘封和锈蚀,心里涌起愧疚和难过。

  我将工具篮拎到二楼西边房间,用抹布将里面的工具里外擦拭一遍。然后搬来父亲以前使用过的工作凳。工作凳的一头绑有一段冒出凳面的竹筒,我将“V”型刮刀的一边,装插进竹筒的缝隙里。一字木刨也搁在工作凳的另一头,然后将竹锯挨靠在工作凳脚,又在工作凳中央的木塞上订好锏刀,在锏刀口前放上压竹丝的竹夹。

  父亲以前用过的木墩,也被我找出放在工作凳前边,又将磨得闪光发亮的篾刀摆放在木墩上。最后再去柴房搬来两根瘦毛竹,一头搁放凳上。

  我尽量刻意复原父亲平时剖竹做篾的场景。

  但不管我将父亲以前工作的场景,摆搭复原得多么完善,可永远等不来父亲这个主角登场。布景中缺少父亲劳作的身影,听不见篾刀破篾过节时的清脆声,长长的篾条在手中抖动时的“哗哗”声,编晒篮竹尺敲打篾席的“嘭嘭”声,布景便仅仅是死寂的布景而已。

  刀在人不在,慈爱植心中。

  铁终究是要被锈蚀掉,人终究要面覆黄土化成泥,这是自然规律,谁也改变不了的。人逝如灯灭,但父亲留下的慈爱和恩德,让我们后世子孙永远传承和缅怀,让乡邻称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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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柳飘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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