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永福

初三那年暑假，我的手表坏了，得拿到二十里外的镇上去修。那天上午，天气不错，我骑车刚出村口，就碰到那位洗衣裳回来的本家小姐姐，她得知我是去镇上，就问能不能捎上她，她想上街买点东西。自行车我才学会不久，没怎么带过人，但看到小姐姐期盼的眼神，又见她身材小巧，没多考虑便答应了。

刚开始还轻松，我一边蹬车，一边跟后面的小姐姐说笑，她不断地夸我骑车又快又稳当。可骑了一半路后，我感到腿酸了，汗出得大了，气也往粗里喘。我的话变少，车速慢下来，爬坡也不似先前生猛。小姐姐感觉到了，再到爬坡时，她就说下来走，让我骑上去等她。尽管我确实有点累，但嘴里却说“不用”，然后一发狠，使劲用力，骑上坡去。

快到镇上时，要经过一个叫“莲花岭”的长上坡，平时骑车至此，朝远远的岭头望过去，都有些生畏，何况这时我已是强弩之末。小姐姐再次提出要下来走，说坡太长，带人怕上不去。但我依然没同意，我这人好面子，心想骑过这道岭就到了，一路都没让她下，怎能在最后关头掉链子呢？我不能认怂，我要在本家小姐姐面前展示我的男子汉风采，于是奋勇地做最后冲刺。

不过，为了省力，爬坡爬了一段后，我骑车战术性地扭起了8字。即便如此，由于坡实在太长，没完没了，我还是累得够呛。那天虽说多云，但太阳热力不减，我汗如雨下，浑身湿透。小姐姐多次说要下来，但我死活不肯，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嚷道“没事没事”。我拼命弓起身子，屁股离垫，几乎趴在龙头上，一脚坚韧，一脚顽强，使出一个少年的洪荒之力……终于骑上长长的岭头，但人也累得近乎虚脱，牛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到了镇上，把小姐姐放下来，我就奔修钟表的店去了。或许是之前骑车太拼，突然，我感觉不对劲，头晕，胸闷，恶心，身体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仿佛中暑了一般。这种不好的感觉我以前也曾有过。那是一年暑假“双抢”，在“双墩圩”坝底割稻子，赤日炎炎，稻田又闷又热，一丝风都没有。足蒸背灼，割了小半天稻子后，我忽然感到胸闷，恶心，越来越厉害，实在撑不住了，便扔下镰刀，一屁股坐在地上。爸妈看我脸色煞白，虚汗直冒，便让我回家歇着。然而，这次的感觉比上次要糟糕得多！

到了修钟表的店门口，我勉力把自行车支好，进门把手表递给那位周师傅，还没把话说清楚，就感觉更大的难受袭来，胸口闷，想吐，浑身乏力，站立不稳。周师傅见我脸色难看，神情萎靡，问了问情况后，就说可能是中暑，并安慰我说，“不要紧，休息会儿准没事。”他扶我在店里的竹床上先躺会儿，并从桌上的茶壶里给我倒了满满一杯凉茶，还随手抓过一把芭蕉扇“呼啦呼啦”地为我扇风。我当时喉咙里渴得冒烟，“咕咚咕咚”几口就把那杯茶灌了下去，顿觉一股带着幽幽茶香的清凉从喉咙口直冲到胃里。喝了凉茶，在竹床上躺了一阵，在此期间，周师傅不停地为我扇风驱热，并说着宽慰的话，渐渐地，我感觉没那么难受了，人慢慢缓了过来。“转危为安”后，我打心眼里感激周师傅，感激他的关心和照顾，尤其是他的那杯茶。那杯茶，仿佛是从酷热的炎夏中，伸出一只沁凉沁凉的小手，轻轻地拂去了沤在我胸腹里的燠热和不适，让我重新活转过来，焕发出生机。

那天回来时我是一个人骑车，小姐姐是坐三轮车回家，我不敢再逞强了。其实那时坐三轮车不贵，单边只要五毛钱。

后来每次上街，只要经过那家修理店门口，我都会放慢脚步，往里面瞅瞅，想跟周师傅打声招呼；但每次看到他都在那低头忙乎，眼睛不离开他手里的活儿，加之我生性腼腆，也就算了。又过了些年，我分到镇上的中学教书，有一次拿录音机到他店里去修（周师傅手艺精湛，生意越做越好，扩大了业务范围，连彩电冰箱都修)，我对他说起这件往事，并特别强调了当年那杯茶的功效，向他表示感谢。周师傅倒也记得这件事，他憨厚地笑了，说哪有那么神奇啊，是你当时年轻，身体底子好，所以恢复快。可我却不那么看，我始终把那杯凉茶看成是救命的琼浆玉液，是滋润干涸土地的及时雨，是我一生中享用过的任何饮品都不能比拟的。

如今我在县城教书，很少回镇上去了，也好久没看到已是满头白发却还在劳作的周师傅了。但我还会时常想起三十多年前的这件往事，藏在记忆深处的那种沁凉滋润的感觉，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地钻出来，泛满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