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庄

■ 蔚 蓝

我又在这里。在我的身后，是我倚靠着的村庄。一样苍茫辽远的天空与云朵，一样生长着草木与庄稼的田野，在黄昏的暮色里静静伫立。

总是奇怪，年关将近我又在这里的时候，甚至在任何一个时候，我总会想起它，远远地嗅得见它的气息，那是一种奇怪的气味，让人捉摸不着，混合着泥土与青草清香，还有母亲的呼喊与风吹过屋顶的声响，温暖而又酸涩地在空气里弥漫，缠绕着人不能入梦。便一日日计算着行程，待归程确定，便匆匆收拾行囊，远远地，仿佛听得见有个声音在召唤，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声声回响在归途的暮烟里。一年年如候鸟一样，马不停蹄地奔向生长我的地方。

村庄有什么值得我这样眷恋呢？我实在找不出理由。它零乱着的低矮而破旧的房子，四处生满了寂寞荒凉的杂草，天空永远灰暗苍白，一棵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树木胡乱地生长在村庄的各个角落，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泥土与牛粪的腥气，偶尔响起的几声牛哞，在黄昏的暮色里回荡，转而是无边沉寂。乡民们都长着一张平凡的脸，一日日弯腰在田间劳作，欢笑、悲苦，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这些都曾这样地让人失落而忧伤。我曾为一位死去的邻居奶奶落泪，她从嫁到这座村庄，养儿育女，不停地劳作，一生便从未离开过村庄半步，甚至并不遥远的县城也没有去过，当我们无意间描述县城的商店与街市的繁华，还有火车如一条长龙一样蜿蜒时，她总是睁大着一双浊黄的眼睛与张大着掉光牙齿的嘴巴侧耳倾听，这些都让她好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异常，仿佛我们说的是一个神话里的地方。她最后孤苦伶仃地死去了，小小的没有墓碑的坟茔也葬在村外的荒地上，张望着她生活了一生从没离开过的村庄。

我小小的身影曾多少次站在村口向远方眺望，远方的天空下飘荡着魄色与云朵。我也曾一个人孤寂地坐在村庄的那条河流的岸旁，静静凝望着流水不停地向着杳不可知的远方去，小小的心里生出莫名的惆怅。远方，远方有着什么样的天空与云朵？有着怎样的梦想呢？这是当时我小小的心灵所不知晓的，这也是一日日单调重复如死水一样的村庄所不能告诉我的。

像那些村庄里几乎所有年轻人一样，我越来越厌弃这座生养我的村庄，它日复一日枯燥得让人发疯的生活，如喋喋不休的母亲一样让我心生倦意。终于有一天，我要离开它了，离开这个生养我二十年的地方，要到远方去，那个繁华生长着梦想的地方。还记得我刚跳上离开它的列车时，它在我的视线里渐渐成一个淡影，离家的短暂忧伤很快被满心的喜悦所代替，远方，那陌生遥远的地方让我兴奋得坐不安。我们都是负心人，很快就忘了身后养育了我身体与灵魂的故乡。

村庄终于远远地被我抛在了身后，我再也不要整日去看那些趴在泥土里，几乎与泥土成一色的房子了，也不要过乡亲们那一眼可以望到头的生活了。异乡的街头永远车水马龙，来来往往陌生而穿着时尚的人流，喧嚣着尘世的繁华，一幢幢耸立在云霄的高楼，彩色的巨大玻璃反射着霓虹灯的光芒……这一切让我眼花缭乱，真想对着天空呼喊。我甚至后悔在那种僻陋的地方生活了那么久，以至让自己身上沾上一身让别人嘲笑的土气。我开始在外人面前用蹩脚的普通话交谈，而淡忘已说了二十年的乡音。我为我那一身乡间带来的土里土气的新衣裳感到羞耻，我早早地将它们扔进垃圾桶，因为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来自村庄的身份。我一度羡慕着那些时尚而光鲜的青年，他们如我一样年轻，为何我的青春这样黯然？我努力改变着自己，渐渐地我淡忘了那座村庄，我可以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一身时尚的衣着，没有人再怀疑我是一个城市青年。

城市满足了我小小的虚荣，渐渐地我的内心越来越显得空虚，心灵生满了荒凉的杂草，城市的繁华并不属于我，每一个人都有一张冷漠的面孔，面孔背后我看不清他们的内心。我每日能看见对门的邻居，比他们的亲人还清楚他的一切，可我却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语。那些繁华的街市每一张笑容背后都是一张虚伪的被利欲蒙蔽了的心灵，高高的楼宇间无数双警惕的眼睛将我这个陌生人审视，用坚固的栅栏一道道防盗门将每一个可疑的不速之客隔开。

我曾见一位美丽而时尚的女子，她们曾是我一次次羡慕的对象，她的青春多美好，只有这耀眼的城市才能将她匹配，这里拥有她的爱情，还有她的梦想，可我最后却看见她被一辆车碾在了血泊中，甚至来不及哭喊一声，她的生命就悄然离去，孤零零地留下一具渐渐冰凉的身体，很快，城市又恢复了它的繁华，一个又一个时尚而美丽的女子从她血迹刚刚擦拭过的地面上走过。

我茫然不知所措，酒精与震耳欲聋的音乐不能掩饰我内心无边的哀伤，与此同时，空气里却渐渐四处弥漫着我从未闻见的味道，缓缓地充实着我内心的空洞，可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味道，酸涩的，又让人温暖。我对此感到不可思议，显然那是村庄的味道，它就这样进入了我的内心。

我仿佛变了一个人，开始迷恋起村庄的一切，我变得不再那么孤单与忧伤，在陌生的街头，偶有熟悉的乡音在我的耳畔飘过，我总禁不住四处张望，探寻着声音的方向。我总是对每一张沾满风尘与泥土的沧桑的脸庞感到亲切，它让我想起我的乡亲。城市日新月异，四处兴建着耀眼的工程，可这些仿佛都与我无关，我却一次次打听着村庄一切鸡毛蒜皮的事情，谁家娶了一位能干的新娘，今年的雨水特别丰沛，庄稼长势喜人，这些都让我心生欢喜。我也一次次回去探望它，如同探望我的一位亲人，村庄长满草木，黄昏里还会响起几声牛哞，低沉、悠长，随着燃起的蓝色炊烟一起在暮色里飘荡，泪水却不知什么时候润湿了我这个游子的双眶。

陌生的城市，我会有工作的，也会有爱人的，也会有房子的，我却从没有认为这里就是我的家。当有一天，我真的老了，我还要回家去，同那位一生没有离开过村庄的邻居老人一样，把坟墓葬在村头，一日日张望着这座生养我的村庄。一年年春天，会有一丛丛野花将我覆盖，温暖着我这个归乡人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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