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诣

秋风吹起，梨树的叶子黄了，挂在枝头上的梨也开始黄了。

那是一棵老梨树，是祖母亲手栽种的。从我孩提时起，就生长在我们家的后院里。祖母喜欢在树下纳鞋底或者做其他的针线活，梨树下更是我儿时的乐园。

春风吹来，天气向暖，梨树慢慢结了蓓蕾，争相张开了雪白的花片。这时还没有叶芽儿，满树的梨花，洁白香甜，树下蜂蝶成群，开过之后，花瓣满院飘落，叫人不忍踩踏。再加上春天的风雨频繁，祖母便时常关了院门，等到天气晴暖再次打开时，往往是枝叶繁茂，细小的梨儿已经挂满枝头了。

自然而然地，我最喜欢的，还是梨树的秋季。其实从很早开始，我就开始摘吃还没有长大的梨子。尽管大人们总是告诫要等梨子熟了再吃，但是，乡村的季节是那么的漫长，而常年的寡淡无味生活，总是让人定力不够。再说，面对诱惑，一个未成年人的定力总是很微弱的。就那样边吃边等，我很奇怪等到秋天下果的时候，还能够摘下那么多沉手的秋梨。

终于该下果了，熟透了的梨，在稀薄的叶片中间，点点发亮，发出诱人的光。闻一闻，空气中都是香甜的味道。摘了低处的，咬开薄薄的黄皮，甜津津的香味仿佛一直被封闭在里面似的，这时猛然散发开来，给人全身心的享受。

梨收下来之后，按村俗给村里的每户人家分几个。我们村子不大，不到二十户。有的人家有枣树，有的人家有桃树，下果的时候，都是这样做，所以平日里极少有孩子翻墙爬树偷摘，民风淳朴，实是从民俗中来。剩下来的梨，回想起来并不多，但在儿时的眼中，却是多得让人激动不安，总担心不能按时吃完烂掉可惜。我们兄弟姐妹总是挑选那些又大又黄的，而祖母父母则相反，他们总是选那些快烂掉的梨。感觉他们也不怎么吃，但原本半谷箩的梨很快就见底了。我们敞开吃梨的日子真的不多，往往不知不觉，梨就吃完了。吃完梨的最初几天，心里空落落的，我常常去枝叶渐稀的梨树下仰头转悠，希望能够找到一两个漏摘的梨，但每次都让人失望。只好面对现实，盼望来年的春暖花开，盼望来年的金秋挂果。但一想到那些延伸在眼前的日子，心中明白那种等待几乎是遥遥无期的。好在生活中总有些其他的事情让我们转移注意力，要是老把自己的心思放在梨树上，真的是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我离家渐多，也渐渐长大，对于长大了的人来说，家里好的味道其实是不多的，外面的精彩与诱惑更加吸引年轻人的心性热情，对于家里的人和事也逐渐淡了，更不用说几乎不值得一提的梨了。很多时候，我甚至忘了那棵老梨树，至于它开了多少场的花，雪白的花瓣是如何铺满老院场，后来又挂了多少的果，梨儿是不是还散发着儿时的香味，我从来没有惦记。在外面，想吃什么水果都非常容易，好吃的太多，但不由自主地，我总会挑一些像是我们家的梨子，细细品尝，很多时候买好之后，看看手中的梨，自己也常常莞尔不已。

直到某一天，和父母闲聊，说起我们家的梨树。当时我们的生活早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早已从那个老屋场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母亲说，老屋后院的那棵老梨树早已断了，断之前开始生虫子。那一年的秋季，父亲为了摘一高处的梨，稍微用力拉了一下树枝，竟然把一边的树枝都拉了下来，才发现树心都空了。第二年的梨树就不怎么开花了，后来发现从根处烂了。那年的冬天，就推倒了当柴烧，做了好几次饭呢。母亲说得很平淡，好像它原本就是一根木柴。

其时，祖母过世很多年了，那些开过的花，挂过的果，飘过的香，连同树下的欢乐都过去很多年了。有时觉得昨天和过去很多年一样远，但有时又觉得很多年以前和现在更近，生活好像一个圆，越是遥远的时光，越是慢慢向自己靠拢，过去的生活似乎也在找寻曾经的主人。按理一个人哪怕百岁高寿，也活不过一棵树。祖母在八十三岁高龄去世，我没有问那棵梨树倒下的年份是在祖母之前还是之后。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前与后的相比，一点意义都没有。父母在那个老院子里又栽种了不少果树，有柿子树，有桃树，有橘子树，还有梨树。各种果树开花的时节，满院子真是热闹极了，空气从很远处闻起来都是香甜的，到了果子成熟的季节，好多鸟儿飞来啄食，地下也掉落了一层熟透的果子。父母说，我们大多不常在家，他们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个果子，顶多果子刚刚成熟的时候，尝个鲜。

只有梨，在中秋节前后成熟。这个时候，会有几个孩子回来，才会到老院子里走走，顺手摘一点黄灿灿的秋梨，带回去尝尝。有一年快到冬季了，我偶尔去老院子，走到梨树下，抬头看枝叶间，竟然有梨儿挂着，黄灿灿的，这在过去，可是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