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九江丨九江一双小溪 唐宋两座巨星

2022-10-09 10:13:37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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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一双小溪 唐宋两座巨星

■ 黄 澄

湓水因发源于瑞昌清湓山(今称青山)而得名,沿途汇入乌石河、蚂蚁河、沙河、濂溪等支流,并经沐湖、长港湖、雪湖、鹤问赛湖及八里湖等,在九江古城西半里许汇入长江,河口即称湓浦。乾隆《德化县志》记载:“湓浦港在城西半里许……发源瑞昌清湓山,通龙开河。旧时水深,经冬不竭,民居两岸,风高水静,长如曳练。今为居民积秽壅塞,仅馀一沟矣。”某次特大洪水在湓浦港边另外冲出来的一条新河,因此称“龙开河”,但它后来居上,逐渐成了主河道。陆游1170年还是泊舟湓浦,而徐霞客1618年就是入龙开河了,湓浦港最终湮没无踪。现代人筑堤垦田,沐湖、长港湖、雪湖与鹤问赛湖等“泛则为湖、涸则为陆”的季节湖连为一体,今统称为赛城湖,湓水的中游因此“消失”于湖中。20世纪70年代,兴建闫家渡闸而改从斩缆嘴入江,其末端龙开河也失去了入水口的价值,在20世纪90年代被填成了九龙商业街。而湓水在瑞昌境内的上游则被改称为长河,古老的湓水之名因此彻底消失。

816年秋,白居易送客湓浦,因闻商人妇夜弹琵琶而作《琵琶行》。从此,湓浦就成了九江的代名词。岳飞有诗曰:“湓浦庐山几度秋,长江万折向东流”,袁宏道有诗曰:“西瞻湓浦雪,东望广陵烟”。湓水也曾是九江的标志风景,王安石有诗曰:“庐山南堕当书案,湓水东来入酒卮。”《水浒传》中也有“湓江烟景出尘寰”之句。然而湓水和湓浦都只留在文献中,地面上早已没有它们的名字。九江的山水是神奇的,湓水虽然“消失”了,却因白居易偶然的吟咏而永远流淌在中国人的心灵深处。更神奇的是湓水还有两条小小的支流——瀼溪和濂溪——也永载史册,成为千百年来士君子的心灵圣地。

粲粲元道州 前圣畏后生

文德翼说:“古有元道州,卜居曾在瀼。至今瀼上人,高风犹共仰。”元结(719-772)字次山,号浪士,曾任道州刺史,人称元道州。元结曾居瑞昌瀼溪之滨,撰《瀼溪铭》,古代瑞昌士人引以为豪,往往自称“瀼人”。在常人眼中,元结似乎名声不是足够大,但其人性的光辉足以闪耀千秋:

第一,性不谐俗,品行高洁。747年,唐玄宗欲广求天下士,元结与杜甫应试长安。但李林甫为编导一场“野无遗贤,万邦咸宁”的闹剧,竟使布衣无一及第者。杜甫不忍为“尘埃没”,落第后仍客居京城,奔走干谒多年。755年回家时,“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而元结认为,君子应该是“饥寒切之,不为劳苦。自守穷贱,甘心不辞。”即使天子有征聘,也应有如同咨询师傅一样的礼遇。人生如果不能以方正忠信而显贵荣耀,就应该耿介高洁以和静终老,岂能受乞讨鞭策之辱?因此,他直接打道回府。

753年,元结再次应举,次年春擢进士,但他依然返回商馀山中耕读自娱,“优游于林壑,怏恨于当世。”他在给韦陟的信中说,自己之所以“足不入于公卿之门,身不齿于利禄之士”,并非忘记了建功立业,而是怕品格受到污辱。

第二,文如钟磬,戛戛自异。谈起古文运动,历来韩柳并举,苏轼更赞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欧阳修则在肯定韩愈大成之功的同时,极力表彰元结的开创之力。元结生活在一个骈文盛行了几百年的时代,华而不实的文风占据绝对统治地位。元结作《丐论》《化虎论》等,以寓言的形式、犀利的言辞揭露政治腐败、讽刺世风浮薄;作《刺史厅壁记》,“既彰善而不党,亦指恶而不诬”,一反只扬善不揭恶的官场作风;作《谢上表》《再谢上表》等,直接向皇上陈述问题,请示措施,一改感恩戴德的阿谀之风;作《与韦相公书》《与韦洪州书》等书信,直入主题,谈政事,说至理,一改客套寒暄之陋习;作《茅阁记》《右溪记》《瀼溪铭》等,情趣交融,小中见远,开柳宗元游记文之先声。虽然提倡古文运动的不止一人,但元结是最为特立独行,也是最为彻底的一位。今天,我们读元结所有文章,就感觉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骈文一样。所以章学诚感叹,元结为古文于“举世不为之日”,真是豪杰啊!

第三,危难之际,勇于担当。古训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元结则是个逆行者,天下太平时,他悠游林下,怡然自乐。755年安禄山发动叛乱,渔阳鼙鼓,动地而来,隐居的父亲却对元结说:你遭逢乱世,不得独自安于山林,要努力建功立业。759年苏源明向唐肃宗举荐了元结。他此时已四十一岁了,还一身布衣,但他没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惊喜,而是忧心地向肃宗献上《时议》三篇,直接批评皇帝失去了奋斗的意志。“厩有良马,宫有美女。舆服礼物,日月以备。”生活在一片歌功颂德的阿谀声中,听不见人间的疾苦。句句直戳皇帝的痛处。肃宗不以为怒,反以为喜,授元结为山南东道节度参谋。元结有职无兵,独自招募义军,屯兵据险,保全城池十五座。元结怜贫抚孤,将士感戴,威望日隆。次年五月,又进元结为荆南节度判官,领兵辅佐吕諲,还一度代理节度使之职。元结以一介儒生招兵领兵,抗敌抚乱,安定地方,在纷乱之际展现出卓越的军事才能和政治才能。

763年元结为道州刺史。道州毗邻西南山区,此时为西原蛮所焚烧杀掠。元结见到的景象是:“城池井邑,但生荒草;登高极望,不见人烟。”然而,由于祸乱四起,朝廷急需用兵,到处横征暴敛。元结到任不足五十日,便收到各种征敛文件两百余封。一面是民不聊生,一面是朝命难违,为了向朝廷传达民间疾苦,元结写下了流传千古的《舂陵行》:

军国多所需,切责在有司。有司临郡县,刑法竞欲施。

供给岂不忧?征敛又可悲!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

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羸。朝餐是草根,暮食是木皮。

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扑之。

……

杜甫见此诗后,大赞说:“粲粲元道州,前圣畏后生。观乎《舂陵作》,欻见俊哲情。”元结一方面向上请免租税,一方面为百姓建舍给田,减免徭役,短时间内,流亡而归者万余家,甚至贼匪亦怀敬畏之心,不再来犯。元结认为一州刺史要有“文武才略,清廉肃下,明惠公直”三个基本素质,否则一州生灵,皆受其害。饱受劫掠的道州人民不幸中有万幸,遇到了一位“三项全能”的刺史。元结在道州治绩卓越,生民感戴,离任时,百姓乞留不果,为他立生祠纪念。

768年元结再任容州都督。容州部族众多,为乱多时,元结又以一介儒生,单车出入各部族,逐一抚谕,两个多月收复八个州县。769年,加拜元结为左金吾卫将军。母亲去世后,元结辞职守制,百姓为其立碑歌功颂德。守制期满后,皇帝欲再加重用,元结却不幸染病,于772年4月去世,年仅五十四岁。

尤爱一溪水 而能存让名

为避安禄山之乱,元结曾于758年“举家自全于瀼溪”。瀼溪在哪里呢?各版县志,都是把湓水在瑞昌境内的部分称为瀼溪,认为元结故居就在县城外的苍城墩。但实际上瀼溪可能只是湓水的一个支流。湓水在瑞昌境内有两大支流:南支发源于清湓山,今称横港河;北支发源于源头山,流经乌石街,今称乌石河。两条支流在营盘洲汇为湓水。元结所称瀼溪应该就是指乌石河这条支流。其理由有四:首先,旧县志记载有大、小瀼山,有大瀼塘,有大瀼港,今亦有大、小瀼水库,其位置都在乌石街附近;其次,在唐代瑞昌为赤乌镇,治于桂林岗,临乌石河,距乌石街很近;第三,元结在《与瀼溪邻里》中描述:“峰谷呀回映,谁家无泉源?修竹多夹路,扁舟皆到门。瀼溪中曲滨,其阳有闲园。”与乌石街环境非常吻合,而与苍城墩处完全不同;第四,瑞昌县治在1203年迁往今址,地势低洼,在古代,每到夏季,因江水的顶托,常成泽国,成为百里“瀼湖”,因此元结说:“瀼溪盖湓水分称,瀼水夏让江海,则百里为瀼湖,二十里为瀼溪。”范济川《清湓港船桥记》也说:“邑西南四十里有清溪焉……东注瀼水而入于湓,故乡人亦名此曰清湓。”可见瀼溪是湓水的支流,清溪与瀼水汇合后入湓水。所以,我们有足够理由猜测,元结所居应在乌石街附近。

758年,元结避乱来到瀼溪之滨,最感动他的不是美景,而是瀼溪之名。不见君子,见相似者,亦称颂之。因瀼与讓(让)同音近形,元结激动不已,作铭曰:

瀼溪之澜,谁取盥焉?瀼溪之漪,谁取饮之?

盥实可矣,饮岂难矣?得不惭其心,不如此水。

浪士作铭,将戒何人?欲不让者,惭游瀼滨。

意思是说:瀼溪波光粼粼啊,谁来洗漱?瀼溪涟漪湛湛啊,谁来啜饮?洗漱也可啊,啜饮岂难?但得问心无愧,不污此水之名。我来作《铭》,将诫何人?是想让那无谦让之心的人,因游瀼溪之滨而感到羞惭。瀼溪因此而千古流芳。

761年元结再来九江,他在《与瀼溪邻里》中回忆了乡亲们的温情:“邻里昔赠我,许之及子孙。我尝有匮乏,邻里能相分。我尝有不安,邻里能相存。”在《喻瀼溪乡旧游》中又说:“往年在瀼滨,瀼人皆忘情。今来游瀼乡,瀼人见我惊。我心与瀼人,岂有辱与荣?瀼人异其心,应为我冠缨。”离开的时候还是一介平民,三年后回来,已官拜荆南节度判官,乡亲们见到他必然有些生分了。“尤爱一溪水,而能存让名。终当来其滨,饮啄全此生。”“饮啄”一词语出《庄子》:“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祈畜乎樊中。”元结安慰乡亲说,他像雉鸡一样,渴望自由,不祈求被关在官场的樊笼之中,战乱结束了,还会回到瀼溪之滨。

虽然造化弄人,元结后来并没能再回瀼溪。瑞昌人没有忘记他,当县治移至今址时,就在城外苍城墩建二贤祠,世代祭祀他和苏轼。甚至至今还有传说,他辞官后没有立即去世,而是携眷隐居在瑞昌南阳,建次山书院,在民间教书治病。

元子溪曰瀼 周子水名濂

湓水悠悠,三百年后,又一位文化巨子爱上了这方山水。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与邵雍、张载、程颢、程颐并称北宋五子。他们的共同努力,形成了中国哲学史上一个罕见的高潮期,其首开风气者就是周敦颐。

周敦颐道经浔阳,酷爱匡庐之胜。见莲花峰下有溪清洁绀寒,下合于湓水,于是筑室溪上,濯缨而乐,命溪曰“濂溪”,命室曰“濂溪书堂”,命己曰“濂溪先生”,命子孙曰“九江濂溪人”。从此,九江又一条小溪永载史册,成为千年理学的精神之源。

我们现在已经无法确知周敦颐开始经营濂溪书堂的时间,目前所见最早的准确信息是程师孟《送虔州通判周茂叔对移永州》诗中有“永水自然胜赣水,浯溪应不让濂溪”之句。周敦颐由虔州通判移任永州通判,事在1064年,说明在1064年之前濂溪筑室已成。

濂溪书堂后世被辟为濂溪书院或濂溪祠,屡兴屡圮,有记载的最后一次复修是在1755年。蔡瀛《庐山小志》记载:“濂溪在石塘桥西北,黄土岭山麓,距离濂溪墓八里许。濂溪书堂在溪上。”九江古有石塘铺,1949年后改称十里铺,在今天的濂溪区前进东路恒大御景的位置。石塘桥在石塘铺后,大约位于恒大御景西门附近。多位古人游记记录濂溪书堂的方位大致相同,但道里数略有区别。若因蔡瀛世居九江,以其《庐山小记》记录为最准确,则以濂溪墓为起点,经石塘铺,北渡石塘桥,沿古驿道(老九莲北路)西北而行,共八里而恰至黄土岭前(今濂溪区交通局附近),濂溪港头,水路和陆路交汇处,应是濂溪书堂的大概位置。书堂当依岭面港,坐北向南,正对庐山莲花峰。

周敦颐《题濂溪书堂》诗:“元子溪曰瀼,诗传到于今。……吾乐盖易足,名濂以自箴。元子与周子,相邀风月寻。”元结曾任道州刺史,在那里留下很多文化遗迹。周敦颐既在道州度过了十五年的少儿生活,后又为永州通判,对元结应是早已结心,故仿瀼溪而名濂溪,必是其本心。然而,张栻却说濂溪本是道州小溪,故以家乡的濂溪命名其九江的门前溪水,以示“不忘其本之意。”此说后被朱熹进一步“论证”,盛行了八百余年。其实,张舜民才是周敦颐的最知音,他说:“水为不争方作瀼,溪因我有始名浯。北人要识濂溪景,请问江州借地图。”瀼溪与浯溪都为元结所名,瀼溪与濂溪皆在江州版图中,濂溪之意,不言自明。张栻、朱熹不识先生之道心久矣!

周敦颐对哲学的创造性思考,即使是他的学生程颢和程颐,都远未认识到其深刻的意义,直到百年之后,才被朱熹所发扬光大。而同时之人则多以隐士待之,只是一味地歌颂他的隐士节操。然而,周敦颐从二十五岁出任分宁主簿,直至去世前一年因病辞南康知军,一生都在勤劳任职。他干练明断,“屠奸剪弊,如快刀健斧,落手无留”,二十五岁即被赞“老吏不如也”;他公正果敢,二十九岁时为“法不当死”的囚犯争命,以辞职相抗争于上司;他廉洁自守,身为县令,“服御之物,止一敝箧,钱不满百,人莫不叹服”;他胸怀坦荡,先对其有成见的两个上司,后来都多次向朝廷举荐他;他慷慨仗义,上司去世,儿子年幼,他为之护丧归葬,“往来经纪其家,始终不懈”;他勤政爱民,即使荒崖绝岛,瘴疠险远,都一一巡视,“务以洗冤泽物为己任”。虽早筑濂溪书堂,但他直到重病才辞职归来,享受“濯缨之乐”,一年后即卒葬于斯。从此,常对莲花之峰,永“歌先王之道”。

周敦颐与元结一样,既有修齐治平的才干,又有超尘出世的风骨。他们对朝廷、对人民、对朋友、对家人,都尽心尽力,不辞劳苦,但他们又都是那样从容自在,“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他们虽非学术集大成者,但都是新思想开拓者,元结是古文先驱,开启了唐宋古文运动的先声,周敦颐是理学的鼻祖,发明了宋明理学所有的概念。颜真卿称赞元结说:“君其心古,其行古,其言古。”古心、古行、古言,就是清心寡欲,公而忘私的理想操行,“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他们都是只可远观的君子。千百年来,不断有人从他们的行为和文字中揭示出所谓的道家、法家、墨家甚至佛家的因子,他们不断被解读,不断被误读,他们依然是那样可望而不可即。濂溪与瀼溪,合于湓水,归于大江,殊途而同归。

我们家于濂瀼之间,今天的濂溪,有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叫十里河。1200多年后的瀼溪从远古一路流淌而来,一如元先生来时那般清澈。我们行走在瀼溪之滨,群山环抱,满目苍翠。看着那白鹭时翔时止,悠然自足的样子,我们不禁吟诵起古老的诗篇: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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