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考研故事（上）

■ 龚锦文

毕业迷茫考研路

名著是耐人品味的，记得在初中时，我们学过吴敬梓的文章《范进中举》，当时甚觉荒诞。大学时再读，感觉范进是个上进青年、励志壮年，虽经历贫穷、饥饿和遭受岳父责骂、鞭策，却矢志不移，那份坚持实属不易。而多年后对范进当年所遭遇的困境已是感同身受，正所谓：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时光回到20世纪90年代初，在长江中下游、鄱阳湖畔的一个小县城，地处江湖要津。这里经济发展缓慢，高考恢复多年后，大中专毕业生才陆续回到小城。他们既没有新、老三届们遇到的干部“四化”的机遇，也没有丰富的经验与阅历，从学校到学校，接触现实少，所到处常常被高看，却又无法从容契入，最后，经历外在与内心种种冲突后，跌跌撞撞融入社会，或归于平淡，潜移默化中影响着社会；或缓慢而深刻地改变着这片土地。然而，他们中有这样一群人，在这座小城演绎着别样的故事，没想到，最后我也浑然不觉地加入了其中。

虽然在省里我们的大学专业是新开设的，并且高考时是以较高分优先录取的，但大学毕业时，因为行业包专业、地区包生源的分配政策，我从农村来，终于极不情愿地回到农村去，做了个乡防疫员。那是一段非常闲暇而无奈的日子，十来个人的小单位，厨师请农忙假时，大家轮值充当大师傅的角色，做食堂的饭菜。这对刚出校门的我，无疑是件困难的事情；工作有事时，骑着自行车村里转，接送药，填报各类数据；无事时，冬日拖条板凳晒太阳，夏日坐在树下乘凉，聆听着同事和家属们议论，东家短西家长；发工资或年终福利时，常被单位领导明里暗里归为靠他们养活的那一类。不过，也可能因为在县里，我是本专业唯一的大学生，而且能听从安排、能任劳任怨，最终享受了领导的特殊照顾，借调来县城，此时已是毕业快三年了。

在新单位晃悠了半年后，大致了解一些情况，发觉竟然也是个清闲的部门。这里聚集了一些资历老的主任和乡里来的单位负责人。因为这里技术活儿与业务的事情不多，有些人形成了特殊习惯，比如：八点上班九点到，十二点下班十一点走，中间抽空到路边买买菜；有的人不愿意做业务了，宁愿下到一楼大厅上班，发发药，为大家烧烧开水，扫扫地，接待一下来往办事的人，他们说这样会自觉充实些。虽然这样的部门清闲，但上级单位要求常常较多，而且总是高于实际能达到的，无形的压力也还是有的，但最终也就那么过去了。对于新来乍到的我，同事们总是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关心和同情……

我知道，大学5年所学在这儿可能无所用；同时，也在老同事一片惋惜中倍感尴尬、无趣。此时，已是感觉到事业迷茫，生活困顿，而且步入大龄“单身狗”的行列，真是窘迫有加。常常独自彷徨在县城唯一的一条街道上，大岭、东门、北门街、程德岭、云亭路、西门渡口。虽然街市熙熙攘攘，然而穿行其间，感觉自己在小城就如八百里鄱湖中的一座孤山，热闹街市上飘落的一片树叶，与这座城的关系一如石钟山清浊亭下的江湖两色难以混融，安不下家也无法安心于这清闲的工作。老家有句话叫作：天下最愁是闲人。对出身于农家、少年听着评书成长、怀揣英雄梦的人来说，这是何等煎熬。好不容易挤进这座城，竟发现与它无多大干系，小城从此多一闲人，此情何堪？

一日下班，与同事游千里和黄春山相邀去江边游泳。他们是早我几年来的中专生，自律自励，反复探索、找寻自己奋斗的路，从起初努力学专业、干专业；到后来学英语；最后他们笃定学法律，认为法律专业于人于己、于公于私均有用处，于是开始自考，最后打算考律师资格。他们算是少数与我有共鸣的，并且对我有很多启发的同事。我们来到渡口，见玩水的人很多，有如锅中煮着饺子，于是乘渡船过湖口渡，来到对面梅家洲。回望夕阳下平日喧闹的小城，却是悠然于月亮山的怀抱。立于梅家洲头，仰望长天碧空如洗，远眺江湖烟波浩渺，右边是明静清澈的鄱湖和幽蓝匡庐，左边是奔腾万里的长江，禁不住叩问：当此之时，国家经济振兴，社会发展，时代向前，气象万新，我们一介书生有如南飞之乌鹊，三匝绕树依何枝？昔日被称为天之骄子，系主任蔡一华教授称我们所学专业是为人民健康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管着空气的，而今梦想却似乎是悬浮于空气中，百无一用，少年英雄之梦安何处，诗和远方寄何方？青青子衿，悠悠秀才心；食野之苹，呦呦鹿鸣，奈何奈何？想那范进尚有胡屠户，隔三岔五拿着肥肠拎着酒来提点自己。而同事千里、春山常自喻我们专业毕业生为丝瓜，如若挂壁晾干，只能化为瓜蒌，终将做抹布用。瓜蒌一喻、同事的苦读发力如重锤猛击、如醍醐灌顶，如今自己已经二十有七，急迫紧迫，当效苏老泉发奋读书，任由世事纷扰，江河奔涌，浊浪排空，习练山湖定力，沉淀积蓄，激浊扬清，纵然金榜不能题名，作不了《嘉祐》之论、孟德之咏，也要如范公中个举人，在明明如月的时代一展抱负。

当我们三人返回渡口时，江边已是泳者稀少，遂下水畅游，或蛙仰狗刨、挥臂逐流，或踩波踏浪、潜浮翻卧，及至水天难分，兴尽力疲，而后从曾国藩所书的上谕亭下水域上岸，此时渡口已是素月分辉，明河共影，天地澄澈，忽然记起曾文正公极富哲理之言：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想起其人少年苦学死磕，7年才中秀才；想起范公一个童生熬到中年后才达火候，悠然心会：于我而言，读书是自己能决定的事，世间唯有读书最公平，凡人实践之学以致用，因此必须下最笨的功夫，学致用的学问。

第二天，退了北门街曾姓人家的出租屋，在月亮山、月亮寺旁寻得一民居，租了二楼的一间，门朝西，窗户向东。于阳台俯瞰中学，凭窗可迎朝日东升，登山可览江湖和全城之胜，临寺可避市静听梵音，风起时可闻松吟禽鸣。从此开启了一种临市幽居读书的日子。

静坐书屋，回顾将近20年的读书生涯，虽然经历小学、中学与大学的学习，然而，那是亦步亦趋沿着教学计划走的集体旅行，对《人间词话》中读书人的三重境界却是从未有真正体悟。但当真的定下心性时，甚至可以不惮于表明考“举人”的心志，那种勇气、毅然决然的态度，至今想起来仍然能让自己非常感动和敬佩。因为重新选择做临床医生，那是抱着对医学要悟透的决心，那是对临床医学的执着、热爱、迷恋和痴狂，那是穿越迷雾后内心无比安定、踏实和从容。

考研有五门，三门是专业相关的基础、综合和亚专科，这些自然是可以沉下心去学。但剩下的两门为英语和政治，对于当时的理科生来说确实是难点和弱点。英语于我而言，首先是聋子、哑巴英语，好在当初读大学时在读写方面下过工夫，这给了我足够的信心。政治这一门在大学期间是绝对的薄弱环节，也是没有多少兴趣的课程，此时只好重新捡起、硬着头皮啃读，调整心态接受，但当一旦深入其中，最后，竟然发现文科的学科同样是有它自身的逻辑规律，也是一个有趣的、有系统的理论体系。

上班族的学习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时间是关键问题，整块的时间比较好安排。而碎片的时间需要有效利用，因此，上班或者上街办事时，一有闲暇就去背单词，也因为此，曾经在街上被人指指点点而后交头接耳、被人故意用自行车擦碰，那又如何？过去我们村有个数学家陈景润的同学沈强先生，他的“书呆子”气和行为常被大家当作笑料，而此刻却被我当成精神同盟。下班之后走进小屋，那是逐字逐句地细读品味、释义和分析，那是对不同书籍、章节相关内容的比照、补充和完善；那是复习、提炼、综合和总揽，建立自己的认知体系。那也是对自己睡眠与清醒规律和对能屏蔽杂念、聚神专一读书时机的摸索，至此才明白古人是多么英明，所总结的话语是多么精辟：三更灯火五更鸡，真正男儿读书时。于我而言，每当三点时分，夜阑人静，一切都在安睡中，那时的思绪是怎样地投入；每当五点之后天色见光，那种渐明忽暗、然后霞光满天，继而光芒万丈的旭日东升过程，总能激起内心怎样的愉悦和振奋。那是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那是旦复旦兮，日月光华；那更是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是的，读书就这样让我重新平静而充实起来，并且时不时地在内心深处闪烁亮光或者卷起波澜。也许就像这月亮山下阅人无数的渡口，不管你是多少次匆忙来回，或者志得意满昂首阔步而来，或者失意彷徨低头走来，数十年来只要你愿意，无论风浪如何，它依然会不变地载着你通向心的方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