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水畔有一座云绵庵，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苍绿色的老树，沐浴在初春的朝霞之中，显得分外沉寂肃穆。院落中，有老梅数株，春寒勒住花梢，风习袅袅地摇曳。一位年约十岁的少年，依傍在参差的梅花树下，横着一杆竹笛，嚼徵含宫，泛商流羽，吹得有板有眼，任凭点点红萼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年年岁岁，周而复始。

这位少年便是桓伊，随父宦游蒸湘已有一年多了，二人寓居于云绵庵中，读书习武，绮窗学弄，观梅吹笛。笛音与寺庙飞檐上铜铃的脆响律吕相和，在空中飘荡，高亢，低回，悠扬，激昂，吞吐。这个七窍玲珑的妙人，音乐造诣极高，乃至多年后，闯出了笛圣的名头，其技艺号称江左第一。桓伊吹奏的竹笛，包浆浑厚，音质浏亮，据说是东汉蔡邕用柯亭竹子制作，故而名叫柯亭笛，乃是笛中罕见的珍品。

东晋时期，江左风度万般蹀躞，大贤名士不在少数。王导与谢安之流，虽能镇安朝野，却叫人感觉阳刚之气不足。雄豪凌厉如王敦、桓温者，固然叱咤一时，似乎又缺少了几分风雅。惟桓伊二者得兼，立德立功立音，是东晋不可多得的人物。尽管笛艺超群，桓伊心头却有一丝顾虑：怕被当成匠人看待。曹魏时韦诞善书法，被要求为陵云殿题写榜书匾额，写完后深以为耻，告诫子孙以后不要学写榜书。谢安曾以一件事试探王献之：想请他给新造的太极殿题榜。王献之说：“如果真有这种轻慢大臣的安排，那就难怪魏祚不长！”于是，丞相谢安知难而退，不能勉强。书画家一个个怕成为匠人，侍弄音乐者更是耿耿于怀。

一次，孝武帝召桓伊饮宴，谢安等人在旁相陪。酒过三巡，宴会正酣，孝武帝心情大好，闻听桓伊吹笛乃是江左第一。于是，当筵请他吹奏一曲。那情形，大有把桓伊当成宫廷乐手的意味，多少有些埋汰功臣。桓伊却慨然应命，神色无迕。吹奏一曲之后，放下笛子，桓伊对皇上说：“臣古筝的技艺虽不及笛子，也足以演奏。且弹且歌，断然不乏情趣。臣之家奴亦善吹笛，可为我伴奏。”孝武帝兴高采烈，欣然应允。于是奴仆吹笛，桓伊弹筝而歌，唱的词儿却是三国才子曹植所做的《怨歌行》：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旦佐文武，金滕功不刊。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待罪居东国，泣涕常流连。歌词唱的是：周公忠心耿耿，辅佐文王、武王之后，又扶持周成王，却遭到管、蔡二叔的诋毁，被周成王猜疑打压。曹植借此浩叹忠臣难当，忠心难抒，忠奸难辨。曲调哀婉凄清，歌声悲愤苍凉，一曲终了，酒席间的欢愉闲适顿时无影无踪，气氛陡然凝重起来。在君臣同乐的筵席上弹唱《怨歌行》，显然不合时宜，不仅扫了大家的兴头，更加驳了皇上的面子。桓伊以道奋直，大局广远，明知忠言逆耳，却执意要在庙堂上正本清源。他认为：如果事事苟且偷安，忠臣良将就无出头之日。

一曲歌罢，宴席上鸦雀无声。这时，坐在一旁的谢安已然泪流满面，禁不住起身越座，走到桓伊身旁，用手帮助挚友理顺散乱的长须，感叹道：“此时此举，可见阁下非同一般之人啊！”这光景，高坐在上的孝武帝也有所触动，面露愧色。原来淝水之战后，孝武帝受人挑拨，对执政的谢安产生了猜忌，君臣之间面和心不和。挑拨之人便是谢安的女婿王国宝。太元八年，王国宝专权擅利，行为不检，谢安厌恶其为人，常对他加以约束限制。王国宝为此心怀忌恨，便在孝武帝面前挑拨离间，使皇上与谢安之间疑心渐重，矛盾日益加深。桓伊高歌进谏，众人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无不动容。就连淝水之战胜利消息传来之后依然端坐下棋的谢安也难以从容淡定，当场流泪沾襟。这就是桓伊，轻个人得失，重社稷祸福。

在那风雅的年代，名士应皇帝的要求献技，尚且让人觉得羞辱，而狂士王徽之随意呼唤桓伊为之吹笛，自然成为让人心意难平的一则怪谈。

一次，王徽之在入京途中停船暂歇，听说桓伊正从岸上经过，便派人传话：“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王徽之出身琅琊王氏，是王羲之的第五子，仗着门第高贵、才华横溢，行事任诞乖张，目中无人，却也不失为率直有趣之人。论官职，王徽之比较低微，而桓伊刚刚走下淝水战场，官拜将军，已经身居高位。故此，王徽之当时行为相当无礼，言语也很不客气，殊无半点倾慕之意，更像是在使唤奴仆。谁料桓伊并不介意，他默默下车，坐在河岸的胡床上，为船里的王徽之吹奏三调，笛声清澈婉转，曲中无丝毫不平之愤。王徽之打坐在船舱之中，听得如痴如醉，待其回神过来，才知道桓伊早已飘然离去。两个原本便素不相识之人，从头到尾并无一言交谈。这长笛三弄，自此将率性而为的狂生和声名显赫的名士定格在人文册页之中。桓伊的豁达大度、不拘俗规的雅量与温润诚挚的性格，好一似竹笛三弄，令人荡气回肠。

桓伊有一派端严典正的庙堂气象，却心性谦素，寓安静、超脱于挺拔俊秀的外貌之下，清亮而高远。也许曾经极目四野，见惯了白骨千里的悲怆；也许是触动了人生如电，乐少苦多的玄思。桓伊每当听到清冷悲切的歌声，便会如痴如醉，激动不已，即便良辰对照着美景，也会发出一声莽莽苍苍的浩叹，徒呼“奈何，奈何！”颇似竹林先贤阮籍的恸哭途穷。在这样一个举世深情又颠沛流离的时代，乐往哀来摧心肝，就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怎么办、怎么办”这样的情感抒发。

谢安深知桓伊奇肆多姿，形态不拘，认为此乃真风流之人的深情，应是对宇宙苍生的真感知、真体会，故而时常触景生情，辄情动于中。

因为理解，所以一语中的，谢安常道：“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之人。”

说一回，笃定一回，似乎自己也有一半的心事。日久也便正名正气， “一往情深”遂演绎为成语，载入那洋洋洒洒的《说文解字》。桓伊临风触目，感恨伤怀，情深而近于痴，一支长笛，一壶封缸老酒，游走于匡山蠡水间，与名流雅士抚琴踏歌，于濂溪梅山短笛横吹，一往情深地思念那冰清玉洁、两小无猜的伊人董梅。岁月无声无味，这位玉面公子却有色有声，他将一帘幽梦化作残笛，坦坦荡荡，让聆听的人跟得上他灵魂的阳关三叠。

那笛声是情怀，是独自走向天空与大地，走向精神的飞天。山川如酒，入心即曲。横放杰出，便有知音。那一年，桓伊依旧在江州刺史任上。一日，他畅游庐山，仰望一道瀑布飞流直下，珠花进发，像一朵朵盛开的白梅，煞是晶莹可爱。顿觉激昂排荡，意到曲随，连忙自腰间摸出竹笛吹奏了一曲。笛声翛然而起，翛然而结，如同行云流水一波三折，清雅而玲珑。笛曲前半阕奏出了清幽舒畅的冷音曲调，以表现梅花清纯高洁的特质和那恬静安详的神态。笛声后半阕，桓伊赋予了“寒山绿萼”（一弄）、“姗姗绿影”（二弄）、“叠叠落梅”（三弄）、“春光好”（收音），这般回旋往复的意象。他运用快速的“拂”、“锁”指法和强烈的音色对比，表现了梅花在严寒劲风中迎风摇曳、冰肌玉骨的韵致。一往情深处，他将相同曲调反复演奏三次，暗喻梅花在寒风中次第绽放的疏美身姿及那奋发向上的士子气节。桓伊每吹一次，便审视一番自己内心的深情，一一记忆下来，整理、修改、提炼，谱曲填词，汇编成一部笛谱。自此笛声时常在山谷中盘旋嘹唳，像迁徙的大雁，一直辐散到遥迢的远方，散到了时间深处。这曲长笛三弄历经沧桑，经过不断地演绎，经由唐代由颜师古改编为古琴曲《梅花引》，最终在宋元年间演绎出异曲同工的古琴曲——《梅花三弄》。

看人间多少故事，最销魂梅花三弄，上马提枪雄姿英发杀敌保国，下车吹笛一往情深。故此，有关《梅花三弄》的起源，历史上较为一致的观点是，该曲源于东晋桓伊在江州所作的笛曲。得出这一结论的是明代宁献王朱权。据史料记载，朱权系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第十七子。建文元年，受燕王朱棣胁迫，朱权参与了靖难之役。明成祖即位后，朱权请封苏州、杭州皆不准。永乐元年，朱权被夺去兵权改封南昌。因年轻气盛，牢骚满腹，屡遭朝廷斥责。朱权开始韬光养晦，终日琴书作伴，品茶饮酒，与文人墨客相往还。朱权好学博古，工戏曲，尤精音律，历时十二年，从数家琴谱所记载的上千支乐曲中，精选了六十四首曲子编为《神奇秘谱》，古琴曲《梅花三弄》便是其中之一。《神奇秘谱》是古琴曲《梅花三弄》存见最早的谱本，在对此曲的注解中，朱权写道：“桓伊出笛作梅花三弄之调，后人以琴为三弄焉”。由此印证：《梅花三弄》脱胎于桓伊的笛曲。

江州这一方水土与音乐是有缘的，桓伊出笛作梅花三弄，白居易诗作《琵琶行》生发出琵琶曲《春江花月夜》，绝妙乐曲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高标了这一方水土的人文底蕴。江州音乐的拔节扬花是有根脉的，放眼江西音乐发展的历史，从神话传说中居住在洪崖丹井的黄帝音乐大臣、中国音律鼻祖伶伦，到唐代永新县的大唐歌妃许合子，皆是诞生梅花三弄远古的土壤。到了宋代以后，江西俨然成为全国音乐勃发的沃土，姜夔、周德清、燕公楠、朱权、魏良辅等一个个音乐理论家，以一本本经典的音乐著作，使得音乐成为江西人文的一出重头戏。其中，周德清的《中原音韵》可谓中国国音之鼻祖，成为当代推广普通话的基础。姜夔挖掘整理了唐玄宗的《霓裳羽衣曲》，使得江西在音乐领域更上层楼。在戏曲方阵里，明初形成的弋阳腔是南戏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剧种，为高腔的源头，在外省成为演变京剧、川剧等四十多种地方戏的源头活水。还有九江的青阳腔、西河戏、采茶戏，形成了地域戏曲的百花齐放。这些厚重的音乐背景，成为《梅花三弄》《浔阳琵琶》诞生的广博的背景。

纵观整个音乐史，能够将曲调与性情融合得天衣无缝的一个人，或许就是桓伊。当时的人把桓伊唱的挽歌和羊昙唱的乐歌、袁山松的《行路难》辞，称为“三绝”。历史如滚滚长江东逝水，奔流不息，而今，三绝之中，唯有一首哀婉悠扬的古曲《梅花三弄》，依然令人穷魏晋之幽致，发千年之古香。

春秋轮回，岁月不居。看那梅绽坡上的梅花年年绽放，笛声不绝于耳。那音调从容和顺，如同溪山夜月、风荡梅花，好似春雨润花，清渠溉稻，一曲忆故土，一曲怀远方。听，至今依旧有人在梅山小道，且行且吟，一声桓伊，一寸心：

横笛落指词曲新，三折梅花真可人。愿借天风传得远，家家门前尽成春。

夜读九江丨（钩沉）桓伊：横笛三弄绕匡庐 （上）

夜读九江丨（钩沉）桓伊：横笛三弄绕匡庐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