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诣

其实，我挺喜欢在我的乡下居住。

我的乡下有我的房子，房子的前后都有院子，后院栽树，前院种菜。院子里还有一口井，从井里可以打出清凉的井水来。尽管装有自来水，但是通常我更喜欢用井水，除了不需要水费，井水更给我水的感觉。它来自我家地底下，好像和我很熟，冬暖夏凉的，更有人情味，不像自来水，我几乎不知道它们来自何方。

走出院门，不远处，就有我的田地，我的池塘。在我的田地上，我可以种菜种粮。依靠那些土地，我可以养活一家人。还捉摸着把它们传给下一辈，就像我父母传给我这样。尽管我在城里工作，工作还算稳定，但是我觉得根在乡下，在那片生我育我的乡村中。骨子里，其实我是一位农夫。

这与我的出身和经历有关。

我出身于农家，父母都是农民，在成长的过程中，曾有过一段辉煌的农夫岁月。

我刚参加工作的那年暑假，父亲摔伤了腰椎，需要卧床静养，所有的农活便落到了我们做子女的身上。我是家中老大，自然而然地承担了最繁重最复杂的农活。因为早年的农家教育，我能够熟练地从事我们这里的任何农事。在所有的农事中，最难的要算犁地耙田了。特别是耙田，耙上很泥滑，不但要站稳，指挥耕牛行走，而且要关注整块田地的高低不平，把高的田泥压到低的地方去，让整块田地看起来平整，因此要不时地提着耙上的养手索跳跃，并且嘴里还要不停呵斥耕牛，驱使它走得更快一些。我已经能够熟练地驾驭耕牛在田地上纵横驰骋，浑身沾满逐渐僵硬的泥浆，那种感觉好像自己是穿着盔甲的将军。在别人的眼里，这也是很神气的。记得一个傍晚，我在耙上熟练地粗着嗓子吆喝着耕牛，有不少老农路过，他们纷纷发出赞美，说这小伙子长大了，真的不错，能文能武呢。所谓“能文”，无非就是我是一个乡村教师，平时就在离家十来里的中学上课，算作一个文化人。“能武”，自然就是会干农活会种田了。这是村里人对人最高的评价。作为农家子弟，受到这样的赞美，心里自然是美滋滋的。后来的几年，我继续充当家庭主要劳力的角色，把我们家所有的田地耕种了几遍，直到父亲慢慢恢复，两个弟弟都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家庭状况进一步好转，我才基本上脱离了劳作，卸下了农夫的盔甲。

当我移居城里之后，只要有时间，我总要去乡间田地里看看，我留恋那些在泥土中摸爬滚打的农夫岁月。但现实中的我已经不能或者不需要像原来那样生活，只能说心怀农夫梦，走在真实的田野中，去看看庄稼蔬菜，或者就直接看看泥土。生长中的庄稼焕发着生命的光，而泥土则不然，朴素的外表，柔软的质地，无论多么粗糙的泥土，用手一搓，总会在手上留下一层细腻的毛绒绒的润滑。泥土看起来那么低贱，却能让各种花草慢慢长大，使万物生长。想着这些，不能不感叹泥土的神奇。我很清楚，纯粹地从泥土中刨生活是非常艰苦的，我的祖先以及父辈，为了养家糊口，几乎是以匍匐的姿势在泥土中摸爬滚打一生。我也忘不了亲自劳作的艰难与劳累，所谓农夫梦般的怀想，那只是不伤皮不伤骨的一种情怀，实际上当不得真。如果没有像现在普及的机械设备替代人工，我还是希望农事只能是作为生活的调节点缀。泥土的厚重，让我不敢随意说亲近。

这种拥有土地，却不必完全依靠土地的现状，让我感觉到轻松和踏实。常常想，如果我愿意，我还是可以去田野中亲近泥土，探望庄稼，重圆农夫梦。

这种和土地不远不近的关系并没有维持多久，一切说变就变。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我们村的土地就慢慢被征收了。有些人眉开眼笑，很多年以来，他们一直离家在外，发现离开了土地，完全可以生活得很好，甚至比在家种地要强得多。如今，有这样的机会，能够让他们和过往的生活彻底脱钩，摆脱泥土，当然是再好不过。更何况，那些土地还可以变成一笔现金，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他们现有的生活状况。

但是，更多的人对土地充满了留恋，或许是感激。我看到有很多人，在丈量土地的时候，他们神情肃穆，目光凝重。毕竟，土地在他们的心中，有太重的分量，曾经是生存的命根子。离开土地，离开故园，没有人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自从我们的土地被丈量以后，我就更喜欢去原来的田野中走走，那些我流过汗水的地方，再也不属于我了。而不久前我还单纯地认为，那将会永远属于我，想以后如果有时机，我还可以像从前一样，耕种它们。而现实中，很多地方都被推平了，改变了原先的模样，原先那些熟悉的田野，那些田塍地坝再也不见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崭新的黄土，我像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周围的村子，很多都已经搬迁了。他们有的去城里买了房，安心做城里人；有的在附近的村镇买了地皮，建起了小楼房。我不知道我们的走向，从前做过农夫，后来是可以做而没有做，而后，恐怕是想做也做不成了。顶多，或许可以像一些人一样，借搬迁政策，在某处买得一块地皮，盖起现代小楼房，前后有院子，里面种菜种花，做一个院子里的农夫，顶多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