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姐陈影梅

■ 陈林森

1962年，三姐陈影梅从江西师院毕业，分配到星子县蛟塘中学，在那里工作了21年，1983年调入星子中学，直至退休。她把全部青春和智慧献给了星子的教育事业，在星子和九江教育界享有极好的口碑。十年前她曾患舌癌，动了两次手术，经过与病魔的顽强抗争，已基本康复。但随着岁月迁流，当年端庄温雅的女大学生，已成为身体孱弱、身影佝偻、脸部可以窥见手术痕迹的耄耋老人。

三姐从小天资聪颖，是公认的读书苗子。她1955年从都昌中学考入九江二中高中部。八年后，我也进了九江一中读高中。我的班主任连俊霖老师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教师，第一次见面，就满面笑容对我说：“你是陈影梅的弟弟？我在二中时是你姐姐的班主任，她的中考成绩全班第一，平均94分！”他还爱屋及乌，送我一本《四角号码新词典》。2010年11月13日，三姐在九江甘棠湖畔一家酒店回请二中的部分老同学，我作陪。谈笑间，七八位古稀老人纷纷夸赞三姐是当年班上的“学霸”。两位学长认真而又激动地说：“如果我们班上只有一个同学考取清华，那就是陈影梅！”坐在我身边的朱姓学长说：“你姐姐不但成绩好，而且琴棋书画样样行，是个才女。”饭局上的谈吐，或许不可以全部当真，但他们言之谆谆，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记忆犹新的，是三姐在一本高中课本的封底写下的“向科学进军”五个字，是用带有女性特征的娟秀流利的行楷即兴所书。可以想象，在1956年的春天，当她听到周总理代表党中央向全国知识界发出“向科学进军”的伟大号召时，是如何激动不已，奋笔疾书，用于自勉。然而，两年后三姐参加高考，录取到江西师院生物系，其中似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委曲”。表面的原因是：一是家庭困难，师范院校免费；二是受当时在九江专区医院工作的二姐影响，志愿学医。那时高考分科是分三类（理工、医农、文史），生物与医药同属第二类。她的高考第一志愿是上海第一医学院；江西师院生物系，是她的最后一个志愿（总共有12个志愿）。毋庸讳言，这种“断崖式”的录取结果，和那个年代的政策有关。那时是先看政审结论，后看考试分数。政审结论分四类：一、可录取机密专业；二、可录取一般专业；三、降格录取；四、不宜录取。三姐因父母“历史问题”被划入第三类（与“社会关系不清”同属一类），但比那些家庭成分不好而“不宜录取”的同学则又幸运得多。当时高考分数对外保密，也没有今天这样的查分机制，三姐始终不清楚自己的高考分数。

三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星子蛟塘工作，带有很大偶然性。她1962年大学毕业等待分配，整个暑假迟迟未有消息。起初有亲戚告知分到都昌大港中学，听说学校都安排了她的课，当时我的家在都昌乡下，尚属正常分配，却一直没有接到正式通知。当差不多所有毕业生都分配到位，她的通知才姗姗来迟，结果是分到星子县蛟塘中学。当时的蛟塘中学，还是一所小学戴帽子初中。在女大学生十分稀罕的年代，这种分配于公于私都并非最优方案。但思想纯良、毫无杂念的三姐对此欣然接受，视之为国家的需要、人民的需要。然而，她当时并不知道——多年以后才偶然听说，在她分配工作的档案中，不知是谁加上了四个字的批注：“控制使用”！这大概是“委曲”的深层次原因。所幸三姐在蛟塘的第一任领导李传谨校长，是一位难得的开明领导，他实际上并没有执行那条“批注”，而是重在现实表现，在三姐工作一年之后，就选拔她以优秀教师身份到庐山疗养院休养两周的待遇。

三姐在蛟塘工作21年，从青年跨越到中年，简单地概括，是一部典型的“劳模史”。20世纪60年代的蛟塘，非常贫穷落后，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舒适的宿舍……何况一个外地来的女学生，但她从未消沉过，从未消极过，一心扑在工作中，无暇考虑个人的利益。她的专业，在很长时间，一直是“副课”，是可有可无、在所有课程中排在最后的。最初，她教全校的生理卫生。一年后，这门课被取消，校长让她教语文。又一年，调来了语文老师，学校又动员她教数学。总之，学校缺什么教师，她就教什么课，除了体育等少数几门课，物理、化学、俄语、音乐……她几乎教遍中学所有课程。三姐就这样不计较个人得失，服从工作需要，干一行爱一行，干一行就努力干好。

20世纪70年代初，随着国际关系的变化，中学恢复英语教学，可师资奇缺，三姐又一次听从上级调遣，两次参加英语短训班。她原来是学俄语的，英语并无基础，短时间的培训哪能解决问题？她收听广播，苦练口语，边教边学，虚心向懂英语的人请教，多年来，在农村中学，把一门英语教得风生水起。恢复高考以后，还是教英语，直到80年代初，高考重新考生物，而全县生物科班出身的只有她一人，县中把她调去教高中理科重点班的生物，这时她暌违本专业已18年！知识大半遗忘，科技更新换代，教材变化巨大，思想也跟不上形势，困难比想象的还要大得多！好在三姐是一个“工作狂”，任何困难都阻挡不了她的工作热情，专业的回归更带给她克服困难的勇气，于是生物高考在她手里又创造了辉煌——她在星子中学教的毕业班高考成绩，连续多年在九江地区排名第一。她用无可争辩的工作业绩和有目共睹的工作态度，1991年被授予“特级教师”的光荣称号。我和三姐曾是县中的同事关系，有时还是同一个班级的“搭档”，我有机会见证她的“劳模”式工作态度。每当她的课排在我的下一节，下课铃刚响，我还没有说完结束语，或者还没有收拾好教学用品，三姐已经站在教室门口，双手捧着教案和挂图、模型等各种教具，急切地要在上课之前把这一切布置好，把45分钟的分分秒秒用足到学生身上！

我的三姐陈影梅是一名深孚众望的优秀中学教师，也是一个时代所需要和推崇的一颗“革命的螺丝钉”。据我多年所了解的，同事们对她非常敬佩，学生们对她非常爱戴，领导对她也是欣赏和爱护的。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这个经历过波澜起伏的知识分子，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被评为江西省第二批中小学特级教师，多次当选为省市各级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党代会代表，党和政府给了她许多荣誉。不过，我有时也会悄悄地想起“硬币”的另一面，如果三姐生活在一个马克思关于“人的全面发展”的预言完全实现的理想社会，能把她的才华完全释放出来，她是否有可能为祖国、为人民闪耀出更加璀璨的光芒呢？2011年2月26日，三姐和我一起去九江一中看望差不多半个世纪前我们共同的班主任、年近九旬的连俊霖老师，在交谈时我暗想，连老师本应更多地为我这一届错失高考良机的学生感到惋惜，可是在谈话中，他多次侧身对师母感叹地说：我经常跟你讲，陈影梅成绩很好，很可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