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苦，是真味

■ 沈明明

中国先人很早发现了茶，驯养了茶，并将其当成味中珍馐，饮品首选。冲泡一杯茶，嗅来淡雅清香，看来云雾缭绕，极易让人逍遥入境。不过，茶的滋味，却不是人们喜食的甜，而是一种若有若无的苦。是的，品茗悟道，渐入佳境，要的正是这般苦味。茶道之中，苦味，被抬举到百味之先，这不能不说是杰出的中国智慧之一。因为，有了淡雅微苦的“提鲜”，其他滋味，才能显出本色正味。

中医坚信，苦味清火。事实上，茶苦，不但可以清除肉身的“火气”，还能平息精神的“火气”。茶苦能醒神清脑，安定心情，即使是酒后，精神最为“火气”亢奋的时候，茶苦也能让人镇静下来。“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李清照·寒日萧萧上琐窗）贪杯的李清照体会十分真实贴切：“酒阑更喜团茶苦”！贡品“团茶”也好，荒野“菊蕊”也好，都微苦着，微苦催化之下，心境便清朗通透起来。

或许，成语“苦尽甘来”还能作深层解读：尝了“苦”，才知“甜”，未知“苦”，焉知“甜”？ 如果说，人的一生众味杂陈，那么，总该有一种充任背景的味道。背景是甜的话，遇上了苦味，便会苦不堪言。如果有了苦味的衬托，那么，甜，才是真甜。很多年来，中国人让新生儿第一次品尝到的人间滋味，不是蜜汁甜，而是黄连苦。这种智慧昭示世人，苦，是真味。人生就是味苦；苦，才是甜的开始。

味蕾的体验如此，心灵的体验也是如此。民谚说得好，“吃苦就是进补”。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人生之“进补”，通俗来说，就是缺啥补啥，脊梁柔弱的，需要“劳其筋骨”；脑满肠肥的，需要“饿其体肤”……原来，“吃苦”，不是加害与摧残，而是磨砺和雕琢。

据说，一处寺庙里，进门的台阶和供奉的菩萨，都是用大理石材质打造的。台阶很不满，质问和尚，“同样是大理石做的，为何我天天被人随意踩踏，而高高坐着的菩萨，却受人顶礼膜拜？”和尚想了想，回答说，“把大理石做成台阶，你只挨了两刀；可把大理石雕塑成菩萨，菩萨是挨了千刀万剐之苦的，是不是？”台阶于是低头无语。虽是寓言，却发人深省。

佛教第一“真谛”，便是“苦谛”。 苦，可以归为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盛苦等等。依此说来，人生的“底色”便是一个“苦”字。明白了这一真相，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去苦求乐”。遁入空门，修行礼佛，便是“去苦”的便道。当然，这只是佛家的一家之言。其实，修行礼佛，做个斋戒“苦行僧”，还是苦的。

不过，佛教的“苦谛”倒给了世人一个重要揭示，苦，是生命的常态，且是无法回避的。既然如此，那么，最恰当的生活心态是，不仅要直面生命之苦，还要以苦为乐，活出幸福。味苦不苦，主动开启阳光心理模式，放下多余的重负，是一种乐，是一种甜；担起应该的责任，是一种乐，是一种甜；淡出功利之争，是一种乐，是一种甜；超然于物欲牵引之外，是一种乐，是一种甜。人生历程犹如一串佛珠，每粒佛珠都是一个烦恼或者苦难，不幸的人一次又一次满怀怨恨忍受煎熬，而幸福的人则微笑着一颗一颗把它们数下去。

佛教中国化过程中，有意或者无意结缘中国茶。于是，有了“禅茶”。

中国茶，究竟因何结缘佛教，或者说，佛教因何结缘中国茶，个中缘由，迄今并无一致说法。推测起来，缘之所结，该是它俩共享着那个“苦”字。“禅茶”，将佛家的“苦谛”和茶中苦味调和一起，由物质变精神，化苦味为意境，指向那处轻松、简约的精神空间。

如此一来，苦，不再是苦了，而是品味这个芳草鲜美世界的提味底料，也是刺激味蕾从而体味美妙生活的醒味制剂。记得，读大学时，有位日本留学生告诉我，在日本，他们从小受到最有价值的教育就是危机教育和吃苦教育。危机，让人勇于担当责任；吃苦，让人懂得感恩惜福……

有一个词，不该被人们遗忘，那就是“忆苦思甜”。剔除当年特定的政治含义，其实，“忆苦思甜”既是一种积极有效的教育手段，也是一种体验幸福的生活方式。从某种意义上说，几千年来，我们民族坚韧生存，一直是在“忆苦思甜”中战胜苦难，寻找光明和追求幸福的。

来杯清茶，品尝茶苦，看茶气云雾般袅袅升腾，心中不由得涌动着一股暖流，谁说生命航程舟旅劳顿，苦不堪言？

微苦活着，就是一种幸福，至少，是一种敏锐感触幸福生活的达观心境。茶苦，是生活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