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丨(散文苑)厚土在上

2023-03-24 19:22:00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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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土在上

■ 汪吉萍

端阳水,芒种水,父亲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或大或小地总要下几场雨,这是自然规律。可千万别再像前年一样,一场大雨,一下就是一天一夜,接着,村子后面的山就到处迸出了水。浑浊的水,大股、大股地从山的裂口冒出来,裹着树木、石头一起往下滚,再肆意地漫过田野,经村庄奔涌而下,只一会,就把村子右边靠近水渠旁边的一大片稻田全淹了,并且还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何止是惊慌和恐惧呀,要知道,这时节稻子正含花灌浆呢。

水退走后的稻田,面目都显得特别狰狞,让人看着感到心慌并害怕。一场大雨,就冲毁了家里三亩地,“一寸土地,一寸金”呀,三亩地,种一年,就可以抵自己几个月的工资;再种一年,就可以买一台电视机……父亲心痛呀,他愁得一夜没有合眼,闷坐在床头,一根接一根吸烟。

洪水退走后,父亲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带着家里的人,先把没有被沙石埋没的稻子,一棵棵扶起来,再用手泼水,小心翼翼地把粘在稻穗上的泥沙洗干净,重新给稻子一线生机。或许是怕父亲累着了,两天后,母亲说:“算了吧,你看村子里哪有像你这么急的,咱家好歹也清理出这么一大块地来了。剩下的这点也就是硬骨头,最难啃了,慢慢来吧,再说,咱家不是还有三亩好地可以先种着吗,退一万步讲,咱粮仓里的粮食,就算一年不耕种,也吃不完。”“翻身忘本,别记不得当年你带着孩子们天天吃番薯汤,然后拼了命开荒种地的日子。”父亲边教训母亲,边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液,用手里的木棍,去撬一块大的山石。一个星期过去了,父亲带着大家,硬是让被山洪冲毁的三亩稻田基本上恢复了原貌。只有一块地,因为石头实在是太大太多了,父亲说先放着,等有人家要建房了,就自然会来帮咱搬掉。母亲知道父亲会打算盘,可这次,父亲的如意算盘,没算准。

村里队委会,在分田时就争取了大伙的意见,说咱不跟人家学,咱队这田一分,就得管五年。五年里,哪家有生老病死和迎亲嫁娶的,都先等着,等五年期满后,再按实际人数调整,该出的出,该进的就进。大家都没想到,这才过去三年,山洪暴发毁了队里几十亩地。有家里人口增加了的,还有那些被毁的地较多的,就开始想辙了,就鼓动大伙闹了,要求提早调整耕地。

提早调整就提早调整吧,父亲对村委会的决定从来都是支持的,就像他和人相处,一直讲以和为贵一样。可母亲不高兴,大水过后,大家整理土地都不怎么卖力,现在看咱家把冲毁的地都清理出来了,就要提早调整,好像大家都是吃现成的命,就咱命里该着要劳累。“吃亏是福,人不会累死,只有病死,再说,不管地分给了谁家,不都还在咱队里转吗,不都还在耕种吗,就像一块肉从我的碗里夹到你的碗里,最终还是吃进了一家人的肚子里。”父亲就这样安慰母亲说,咱以后就更加好好地种地,争取把产量提上去,那不都回来了吗?

靠天吃饭,靠土安生。土地,是农村人赖以生存的依靠和命脉,而主宰这片土地的,不仅仅是它们的主人,还有自然。

我家所在的生产队,是全大队田地最多的,人平均能分六分。我永远都记得父亲在分得六亩地回家时的样子,他高兴地抱着母亲打转,口里大声喊道:“我们有属于自己的六亩地了,以后再也不会过穷日子了!”父亲在说完这话后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担忧,因为儿女们小的还小,大一点的又都在读书,加上奶奶一直身体有病,下不了地。六亩地,只有靠爷爷和妈妈两个人耕种,父亲也只能是在清早和傍晚时,才有时间去地里帮忙,白天,他要去三里外的镇里上班。

早稻播种了,大人们就开始忙起来。父亲用他当月的工资,从镇里买回了肥料,母亲像侍候宝贝一样,天天在地里忙碌。农忙时,六个孩子都带出去帮忙,结果一年下来,就收获了一万多斤粮食,交完公粮后,再留下一家人吃一年的口粮。父亲从镇里叫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全部拉去卖了超购粮,也算是报答国家的好政策。

那可是一大笔钱,父亲说,那是他自出生后,看到的最多的钱,还说那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谁挣的,是土地给咱的,咱除了要感谢国家,更得感谢土地。于是,父亲就比以前起得更早了,每天天没亮,他要么扛一把锄头,要么拿一把铁锹,屁颠屁颠就往自家的责任田里跑,把那些稗草和杂草,都麻溜溜地除得干干净净,并悄悄地从产量最高的地里面装了一瓶子泥土,恭恭敬敬地摆在家里的香案上。

母亲是在打扫卫生时,无意间发现那个小瓶子的。那天中午,母亲吃完饭,就拿块抹布这里抹抹那里抹抹,对家里的香案,她更是抹得特别勤快、特别干净。这又是哪个捣蛋鬼,好端端地怎就把这么个瓶子摆在这里,这里面装的啥呀?母亲放下手里的抹布,把瓶子盖拧下来一看,就知道那是天天和自己打交道的泥巴,她想都没想,就把小瓶子丢进了屋边上的小水沟。

父亲下班回来了,他自是和往常一样,人还没进门,就脱外面的衣服,然后往墙上的木钉子上一挂,就随手拿一把家什出了门,不到天黑透,他是不会回家的。等父亲从外面进来,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然后就忙着吃饭、吸自家种的烟叶、上床睡觉,这,都是习惯了的。

婆娘,我的瓶子呢,谁拿了我的瓶子?第二天,父亲吃过早饭准备去上班,才发现他供在香案上的泥土不见了,于是大声吼道。什么瓶子呀?见父亲这么生气,母亲边在围裙上擦着手,边急急地跑过来。我就放在这里的,咋说不见就不见了,又是哪个调皮鬼皮痒痒了,看我不把他收拾了。就这个瓶子呀,我以为装的啥宝贝呢,不就是泥巴吗,你别怪孩子们,被我丢小溪里了。母亲说完就掉头走。你这个榆木脑袋呀,让我说你啥好呢!父亲重重地“唉”了一声后,就直奔产量最高的地里去子,等把泥土重新摆到香案上后,上班时间也快到了,他这才一路跑着往单位赶。

经过这一次闹腾,家人才知道这个装着泥土的瓶子,父亲把它当宝贝一样,看得很重。从此,这个瓶子就和祖宗的牌位一起,被家人供起来了,这不仅因为这泥土是自家地里的,更重要的是,拥有这泥土才一年,家里的生活就好多了,六个孩子都有钱读书,父亲还用卖粮的钱,从镇里买回来一台12吋的黑白电视机,这让从没看过电视机的村里人,都大开了眼界,都羡慕得不行。

种坏了粮田一年穷。受自然的影响而减产,不是父亲最害怕的,毕竟土地还在,毕竟来年还可以重来,就算队里第二次调整耕地以后,家里只剩下三亩地,父亲还是对地和家里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只要自己继续对地一往情深,不偷懒就行。

父亲一如既往地爱着土地,和村里所有人家的日子一样,渐渐地过上好日子。只是,他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日子一富裕,就不安心;日子一富裕,就忘记去年前日。

翻身忘本,父亲开始像说母亲一样在心里说别人了,什么样不可以学,偏去学什么王麻子在稻田里建房,还建三层,地都没了,拿房子装什么装,西北风呀!父亲一想到这就头痛,一头痛,就不停地吸烟。母亲是不理解父亲这苦衷的,有一天,她也跟着别人,也要拿出三分耕地,来建房。父亲一听,火就不打一处来,早就和你说过,一寸土地一寸金,三分地不是地呀,你这个败家娘们,你跟着起什么哄,你知道你这样一建,你对得起谁,是对得起过去的苦日子,还是对得起自己的子子孙孙。你咋就不把目光放远一点,光顾着眼前过舒坦日子,你傻不傻,都这样乱占乱建,那下次调整土地,看咱家还能分多少。父亲是真生气了,别人占地建房,他气也就气了,是干生气,起不到任何作用,自己的婆娘也想这样做,那还得了,管不了别人,还管不了自己的婆娘。母亲就这样做了别人的替罪羊,挨了父亲好一顿数落。

说实话,日子富裕了,父亲也想建房,他只是反对占地建房,自己还有一个月就满五十岁,就可以退休了,父亲早就在心里打算把老房子拆了重建。

说干就干,父亲退休的第二天,就请人动手拆老屋。拆屋前,父亲毕恭毕敬地把香案上装泥土的瓶子,和祖宗的牌位用一个小木箱装好,和其它东西一起,搬到借住的屋子里。拆屋建屋,吃掉种谷,父亲知道这个老理,不管别人在背后怎么说父亲傻,说父亲还退休工人呢,这么精明能干的一个人,连这样的算盘都不会打,但父亲认了,说傻就傻呗,就算这样会浪费点钱,有土地在,自己辛苦个一两年,不就啥浪费都补回来了。

村里的人,只知道父亲退休后,就一门心思在建房,他们都不知道,其实父亲早在退休前,就去镇领导那里反映了村里乱占乱建的情况,并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和提出了怎样有效地保护耕地的设想,主动要求下届选举村书记时,能提自己的名。父亲拿定这个主意,连母亲也没有告诉,他就怕母亲反对,说那是得罪人的活儿。

房子建好时,刚好大队支部换届。凭着自己的退休身份和自己在村里的好人缘,父亲如愿当上了村支部书记。上任第一天,父亲就召开群众大会,他站到礼堂的戏台上,扯开嗓门就喊:开会了,我只说两点,一个就是,村里的人,该读书的好好读书,该种地的就好好种地,对啥也不能动什么歪心思,特别是对土地,我们可不能把祖宗留下来的家当都折腾光,要那样,咱还不被子孙骂死、恨死。二是,但凡以后要建房的,能改建的就改建,兄弟共屋改建不了的,就统一建在后山坡上,不管是改建还是建在后山坡上,村里再困难,也会想办法给予一定的补助,就是不能再从我手里,丢掉一寸耕地。除非我不当这个村书记了,这个我说到做到。父亲说完这番话就出了礼堂,他从裤兜里掏出烟叶,点着,然后抬头挺胸地从礼堂的台阶上走下来,把一些稀散的烟圈,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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