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丨犁田

2023-03-25 10:55:00   浔阳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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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田

□ 大平

  春犁一次田,夏犁一次田,秋来也会犁田,有时冬天还会犁一季腊水田。

  春天犁田,一般是翻犁花草坂子,把那丰嫩而灿烂的红花草,大犁头一犁翻扣过来。新土喧腾腾、酸腐腐的香,有睡醒的蚯蚓和肥溜溜白虫在爬;嫩草青扑扑、甜汪汪的香,让犁田的水牛顺便也吃个饱。牛牙咀咀磨嚼,牛的乌嘴唇下颏儿吊一线口水,稠稠的,如糖如蜜,那也是花草青春的鲜香。花草就是红花草,“红杆子绿叶开白花”,或紫花,学名叫紫云英。我的青少年时代,总与土地、植物、大自然接触,在它们的怀抱里放肆打滚。春二三月,满田满畈都是红花草,它在打开的绿毯铺上田埂,铺上上街的大路,铺过涧沟铺到义津街,直铺到兔子山的脚下,那通向长江的义津小河、菜籽湖畔。东风吹,春阳照,越铺越厚一天一个样的绿毯变红毯,变花毯,变又红又花又白的彩毯,猪儿滚,狗儿跳,羊子打角,小孩子闹,都把它当棉被。这床被直铺到天边去,然而仍在大地上,被铁犁一犁驰扣过来,绿化沤作有机肥,肥了田。

  水牛拉着大犁,火箭头一样的铸铁犁头,轻轻地插进花草里,松软的田土和花草根,轻轻攀上犁壁儿,驰驰地响,只一两趟下来,便把冬锈的犁壁儿擦得雪亮;牛走前面,人走后面,我右手扶犁梢,左手牵着牛鼻绳,并竹牛棍,对牛说:牵之,走沟里!又对牛说:呔唭!呔唭!好牛是肯出力的,它埋着头,沉着肩,四蹄奋力拉动犁轭,几圈犁下来,我已让它在大田的中心,画出个“小田”来。犁田两法,普通话叫陂犁,和开蔓犁。因刚学从“田中眼”开蔓犁法,渐渐像涟漪样儿扩大开去,以使最后几犁正好“吻合”田边。姑娘嫂嫂纳鞋底,针脚线从鞋底边儿,一弯一弯往中心去,那样的叫陂犁法。后者老法儿我已学会,就来个逆向新法儿。那一回我用小水牯犁小窑塘三斗,大宽用水沙在旁边田里边指导。我因开蔓犁“小田”样没画正,导致最后两边满犁两头不得不“放空”,问大宽怎么办,他喊道:“那随便你啊,你要是想犁田埂的话!”认为我是多此一问。但两头条却隔田问候了起来,小水牯是公牛,水沙是母牛,我的小水牯深情凝望小水沙,便挺起了下面的“犁头”;他的小水沙也不肯犁田了,在那边“嘶咯咯儿”母鸡般地叫。

  更早一回,也是这块田,十五岁的我因肩嫩,过拐扛不动大犁辕,那牛欺生,跟我犟,我气得拿竹棍子打,带竹节的竹棍把它肚皮抽出血痕,便掉过头,差点把轭头掀翻,瞪着眼要唬我……一个矮矮的黑汉子大喊“娃!娃!”跑过来帮我驯服了牛,又扶梢教我犁了几圈,直到牛人两服,把犁梢交给手里。“牛是哑口畜牲,别蛮来,你蛮它比你更蛮。”他对我说。他是位退伍军人,他忘了他有一回对我使蛮,他们庄子干了大塘,全大队的人都去搞鱼,那时“公搞”还没歇,队长在嗥:还没到散放搞啊,哪个都别下塘。但是我跟很多人悄悄下塘了,我一鸡罩下去,只几罩就摸出个大鲢鱼,抠腮举起像一支活泼乱跳的银旗。我的虚荣心立刻得到惩罚,栗树咀人们发现了,都唏起来。我拎起鱼蹚着水就跑,有人跟后撵,我上了岸跑得像一只兔子。很多人都不追了,却有一人死命地撵,我跳下田,他也跟着跳下田,我翻过一道田埂,他跟着翻过……有人在笑嗾:哈屌,一个大人撵不过小伢!就这样,我跑得要接不上气来,他也如此,最后我终于进入我们小徐庄地界,他在大喘气跺脚板:老子……撵到你奶奶马桶龛去!这个栗树咀人叫得高,栗树咀也是我姑妈的庄子,姑妈说她后来说叨他:你把我侄撵骇到了,我就找你!

  因为是春天,万物生长,草长莺飞,春天犁花草坂子的牛,经过歇冬的静养,没有哪一头牛不养得膘肥体壮,屁股上都是腱子肉。吃了一冬的枯草,跳下田来暴吃可口的红花草,贪嘴啊大舌头这么卷的,大喉咙这么吞的,牛是“这么喝的”,娘让我给牛戴上篾牛兜子,我竟忘记了。看牛吃饭增食欲,喜欢看牛把肋部两个“鳖蛋”撑得饱饱的,圆圆的,这才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好景象,让人感到温暖和希望。但很快带来了后果,牛开始拉稀了,拉绿色的“草稀”。小水牯拉得越来越稀,它下田蹄儿打晃晃,再也拉不动犁了。它没劲地摇晃着小尾子,“出口”一带红丢丢的,前面的嘴鼻碰到红花草,吹气,吸吸闻闻,舌头撩撩,还想吃。娘让我把牛放轭,歇下,抱来了枯稻草,让牛嚼。不几天,吃过亏的牛自己晓得忌嘴了,少吃鲜花,多吃枯草,它又有劲儿犁田拉耙了。我挥着竹棍,只轻轻地“试试”,并不真的打下去。

  “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黄梅戏《对花》里问:“红杆子绿叶开的什么花?结的什么籽,磨的什么粑?”田畈里,一位老大爷正在锄荞麦田,走来一个军装上已没了领章帽徽的人,他嘿一声问:老头儿,红杆子绿叶开白朵,老乡你在栽什么花?大爷歇锄瞅了瞅他,不理。他又恼着问:老家伙是聋是哑?红杆子绿叶开的啥花?他问两三遍,老头早认出是退伍的侄子,便掉过锄头杆来,对他的脑袋一顿“啵”,头上起包了,听他喊叫道:“救命喽,荞麦窠里打死人啦!”这笑话打趣那些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的人,荞麦我觉得长得很像红花草。

  夏季的田是淖田,因为有一季红花草打底子,沤烂了的田泥像糍糯糯的汤圆粉一样,又稀又化,丰收了一季早稻,还将滋养晚稻。“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我疑心诗人千年前就站在我用牛时的田畈写的。此时我和牛做秋田,用“湖广犁”。直到写出这三字,我才想到“湖广”一定与两湖两广有关。那前朝古代,益州沃野,蜀人善战,战死一大片,湖广填四川。他们的犁随之推广开来。笨拙的铁木农具上却也写着时代变迁,伴随人类生活的器具,都是个烙印,哪怕它摸爬滚打在泥水里。湖广犁比大犁,犁头尖些,具两个动感之翼,今天现代化的歼10战机,似印象着它的骄影;它犁壁儿和犁身比大犁瘦窄些,重量也轻些,“瘦身的姑娘”我扛得动。在滔化的,江淮之间的泥水里驰骋,牛拉着她简直要快乐地发出长啸,“战机”驰骋如飞。夕阳西下时分,犁耙该耖,田做平了,湖广姑娘被田水洗得干干净净,犁辕那湿得发黑处被啃豁一小块,褐色木质里闻着一丝新鲜的槐木香。嗯,槐花已经开过了,姑娘们打那沁凉雪白的刺槐花,回家炖鸡蛋。明天,许多姑娘面朝平水背朝天,插秧时笑一笑说:这田化滔滔,软猫猫的,像……啪,小伙把秧把抛过来,欢乐的田水里他们笑闹起来:像不像你们的胸?

  腊水田一般是坂头田块,它离家屋近,也因为它瘦,要它做秧田,故不洒红花草籽。腊月的水叫腊水,腊月的田叫腊水田,腊月里带湿带水犁过来,让冬阳晒晒,让冰雪冻冻,着一田腊水沤沤。犁这种田,是人牛两闲的腊月天,犁犁歇歇,反正不急。一年忙到头,人跟牛后,呔唭呔唭,犁最后一趟,犁完就要过年了。贾平凹小说里,常出现比喻:猫舔稠粥碗,牛犁腊水田。是譬喻另一件事了。牛和人都劳碌一年了,冬闲腊月,都欢乐一下吧,犁田耕地,生儿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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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坤

责编:许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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