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要收藏一把不起眼的旧算盘,它被遗弃在老家那座没有人住的旧房子里。自从父母亲先后去世以后,我们兄弟姐妹数人犹如一群失恃失怙的小鸟,羽翼丰满后便一个个展翅而飞各奔东西。
偏远的山村,乡间的老屋,人已去楼亦空,早已不见了往日的炊烟,周围的树木遮掩了屋檐,荒草围绕着墙根,落叶铺满了地面,一条蜿蜒狭窄的水泥路延伸到了门前。在父亲生前住过的房间里,靠近窗户的地方至今仍然摆放着一张枣木色的办公桌。虽然油漆脱落,色泽黯然,多年来已无人过问,俨然如一位孤独而颓废的老者,倍受冷落,但它却陪伴着父亲走过了半个多世纪的坎坷人生。窗边斑驳的墙壁上斜挂着一把落满灰尘的算盘,形单影只寂寞无主,似乎还在苦苦等待着主人的归来,渴望风光不再的自己还能派上用场发挥余热。
追随了主人一生的算盘,尽管比主人的子女还要忠心,可万万没有想到父亲最终会别它而去,不再回眸,从此阴阳两隔天各一方。那把静卧在桌面上的算盘,被悬挂到了窗边灰暗的墙面,谁曾想过,这么一次小小的移动,竟然定格成了永久。
平日里,父亲白天在田间辛勤劳作,午饭后也不休息,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在屋后那片枝叶繁茂的古树浓荫下,打着赤膊,肩搭擦汗的毛巾,饶有兴致地做着他的木工活,旁边则是几位躺在凉床上伴随着阵阵蝉鸣而安然午睡的其他村民。夜晚,父亲则在桌前昏暗的煤油灯光下,聚精会神地打着算盘,记着账本,直到夜深人静。充当主角的算盘像是充满了活力的精灵,精力旺盛,算珠跳着欢快的舞蹈,发出“噼噼啪啪”的声乐,仿佛演奏着一支独特的山村小夜曲,悠扬而动听。而我则常常枕着这样的曲调安然入眠,睡梦中耳畔恍惚回荡起那首熟悉而又亲切的民间歌谣:
风儿轻 月儿明
树叶儿遮窗棂
蛐蛐儿叫铮铮
好似那琴弦声
弦儿那个轻 调儿动听
摇篮轻摆动啊……
梦境里的歌声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渐远去,一件件往事却像电影镜头一样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记得有一天,大队组织社员们观看由公社“文宣队”自排自演的《白毛女》舞台剧,回家后意犹未尽,我便拿着父亲的算盘来到一群小伙伴中间,先在空中摇晃了几下,传出了一阵清脆的声响,然后左手平托起算盘,右手胡乱地拨弄着算珠,嘴里学着地主黄世仁的腔调说道:“来来来,杨白劳,你还欠我二十担租子……”可就在此时,父亲恰好从我们旁边路过,看见了我的滑稽表演,急忙上前制止道:“不可以学坏!”说着便强行从我的手中拿走了算盘,转身离去,好像生怕我弄坏了他的宝贝似的。
当天晚上,没想到父亲把我叫到他的跟前,轻言细语地问道:“你想学珠算吗?”我说:“难吗?”父亲说:“不难。”我答道:“学。”父亲便高兴地点了点头,于是乎在接连数十天的晚饭后,父亲充分利用空闲时间,手把手耐心地教起我珠算的方法以及做账的常识。为了方便我学习和记忆,父亲在他心爱的算盘横梁上依次刻下了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等计数单位。父亲说:“先记住珠算口诀,再反复练习,很快就会学会的。”看着父亲一遍遍地示范演算,我不禁想起了白居易《琵琶行》里“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诗句,感觉到琵琶女高超的演奏技艺,一定是勤学苦练的结果。在我看来,算盘犹如一把高端精制的矩形乐器,如同琵琶一样,能够拨弄出曲调丰富的不同音响,传递出喜怒哀乐的各种感情。此时,父亲口中念念有词,手法娴熟,龙飞凤舞一般。一粒粒的算珠,就像一个个正在接受检阅的战士那样训练有素,在父亲的正确指令下,迈着轻松稳健的步伐,行动有力落地有声,奇迹般地变化出各种不同的方阵,令人精神振奋眼花缭乱。而最有趣的是“九九归一”的除式算法,一开始算盘上算珠的数字队列是“123456789”,一通拨弄下来,最后竟变成了“987654321”的排列阵形,真的是太神奇了!
父亲生前带出了很多的“弟子”,他们都学有所成,纷纷走上了各行各业的会计岗位,其中最为得意的是比他小十几岁的小舅子。舅舅不仅在父亲那里学会了珠算和做账,还学会了父亲做人做事的风格与品性。从担任生产大队会计,到提拔为人民公社会计,再到胜任乡镇财政所第一任所长,数十年如一日,舅舅兢兢业业一路走来,工作上尽职尽责谦虚谨慎,生活上勤劳节俭朴实待人,所以深得领导的信任和群众的称赞。
父亲自己更是与算盘打了一辈子交道,与算盘结下了不解之缘。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生大约只换了三把算盘,但一把比一把大,一把比一把好。上世纪50年代初期,父亲被当地政府选调到离家几十里外的太平关老区,参加本县土地改革工作领导小组,担任“土改队”的会计,从此拥有了他人生中第一把携带方便的小算盘。当时工作环境艰苦,生活条件极差,父亲带着他的助手一起,不辞辛苦任劳任怨,出色地完成了当地“土改”工作中的政策宣传和各项测量及计算任务。可是让父亲难以忍受的则是当时农会主席万某的所作所为,他是本地人,在丈量土地和计算收入时,总想让父亲做点手脚隐瞒实情,以便从中捞到好处而中饱私囊,可秉性耿直的父亲却坚持原则不以认同,看不惯那种损公肥私的丑恶行径。为了日后免遭他的排挤,父亲和自己的一名同村助手一起,在冬天里一个月黑风高的雪夜,两人卷起铺盖不辞而别,从此不再涉身“江湖”。祖母思儿心切,也不想让自己的独生子在外吃苦头,这样父亲便失去了他人生中一次大好的发展机遇。后来听母亲说,如果父亲当年不离开工作组,现在起码也是吃上了“皇粮”的乡镇干部。后来成立农村合作组联合社时,父亲再一次担任联合社的会计。他仍然一如既往,秉公办事,一把算盘用了上十年,算盘上内贯算珠的一条条直柱也由圆柱形磨成了扁圆形,直到联合社解体为止。扩社并队之后,父亲又被任命为生产小队会计,此时父亲重操旧业,轻车熟路,为节约开支而开源节流,父亲认真算好集体的每一笔账目,早、中、晚稻等农作物各入库了多少,交多少公粮,留多少提成,全村多少人口,大、小口各分多少粮食,各户有多少劳动力,挣了多少工分,年终决分时谁家结余多少,谁家又超支多少……父亲用他手中的那把算盘,计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尽管当时大部分家庭都是超支户,但是大家都心服口服毫无怨言,人人都“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
有道是:“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我们家因人口多劳力少,父母亲加上七八个孩子,所以也是常年的超支大户。那时候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还清欠债尽快脱贫,由超支户变成结余户。可一直到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生产大队已变成了村集体,生产小队也变成了村民小组,我们家才和大多数村民一样,终于甩掉了“超支户”的贫困帽子。生活从自给自足到丰衣足食,父亲还被镇政府评为“劳动致富”的能手,村民的生活水平也像芝麻开花节节高。算盘上的数字随着“三中全会”的春风和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而悄悄发生着惊喜的变化,父亲脸上的笑容也随着皱纹一样增多。此后每次拨打算盘时,父亲的心情便变得更加舒畅,表情也更加轻松,越算心里越开朗,越算日子越红火。小小算盘,算来算去,终于算出了共同富裕的新希望,也算来了幸福美好的新生活。
斯人已逝,岁月难留。遗憾的是,本来生活有了改善,日子有了盼头,父亲可以和全国所有的劳动者一样,坐享改革开放的红利,安度幸福快乐的晚年。不料,父亲却积劳成疾诸病缠身,经过几番治疗依旧不见好转,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撒手人寰,生命的时钟在63岁的刻度上永远停止了走动。与父亲朝夕相处的算盘也不得不同它的主人挥泪相别,难舍难分。
( 王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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