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诣

母亲不识字，对于幼小的我而言，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我的小学启蒙老师和母亲年龄相当，似乎还没有母亲长得好看，却能识文断字，在外面很受人尊敬。我的母亲是纯粹的农村妇女，成天田间地头，养鸡喂猪什么的，只能认识几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更不用说写字了。

当然，这种想法自我懂事之后就没有了。俗话说“子不嫌母丑”，更何况母亲长得并不丑。一晃多少年过去，母亲已经75岁，可能是终身不识字了。

其实，和母亲同时代的女人，因为时代的贫苦，基本上都没读过书。相较于其他女人，母亲更有一种苦楚：她在一岁多的时候，父母去世，自己被外公外婆接去抚养。那个时候能读书的男孩尚且不多，更不用说一个寄养的外孙女。有一个和她一起长大的表妹——她外公外婆唯一的亲孙女，也是一天学堂都没有进过。说到这些，母亲似乎心里比较平展。只是偶尔说到不认字的时候，语气中还是有些遗憾。

母亲不识字，却非常聪明。母亲善长做鞋，曾经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围坐在母亲身边做鞋，我穿的布鞋，透气合脚。童年的往事很多，印象最深的则是母亲深夜油灯下做鞋的情形，呼啦呼啦的纳鞋底声，把我送到酣甜的梦中。

母亲很会炒菜做饭，我房族的叔叔姑姑结婚出嫁都是母亲掌厨。说来奇怪，我们家底寒薄，祖父在父亲十来岁的时候，久病去世，父母和祖母叔父分家异灶，只得到半间瓦房，想必母亲平时并无做像样菜席的机会。母亲会炒菜，或许是天性聪慧之故吧。母亲曾是我们房族办大事的“内当家”，婶婶们说，看到大嫂子，心里就安稳了。后来母亲年纪渐老，经我们反复地提议，婶婶们终于拿起锅铲，刚开头的时候，还需要母亲在她们身边指导，经过几次之后，母亲终于安心“退居二线”了。

其实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母亲就对我摇头哀叹，说自己可惜不认识字，一个字都不认识。当时父亲在大队里工作，公社领导准备让她去当老师。父亲以为母亲认识字，得知母亲一个字都不认识之后，替母亲遗憾了很久。县里的一个亲戚吃过母亲做的饭，说帮忙让母亲去县里开餐馆，母亲借口孩子多走不动拒绝了。母亲对我说其实是因为不识字没文化，心里没底。母亲和我说过好几次，我一直以为母亲为自己遗憾，后来才明白，母亲是以这种方式教育我要好好读书，争取做一个有文化知识的人。

母亲尽管不识字，但是电视剧一看就懂，比父亲要强。父亲识字，也只是读了小学二年级而已，后来在长期的工作中，自己慢慢学习积累，达到了通读报纸的水平。但看几集电视剧，时常不懂里面演的人物关系，母亲却可以讲得头头是道。母亲便常常借机嘲弄父亲，也无非是认识几个字而已，脑筋确实不怎么好使。

大约父亲对这一点也是承认的。在我的印象中，尽管父亲在外面工作，却一直是母亲当家。家里养多少头猪，怎么轮着出栏，养多少鸡，种多少田，棉花地怎么安排，甚至我们读书的事情，大都是母亲在操心安排。家里的光景一年年好起来了，我们三兄弟一个一个都上了大学，这在当时的农村是极为少见的。我听到过村里好几个老人夸我的母亲，说她是一个旺家的女人。

今年暑假，我家老细三岁多了，我开始教他卡片识字。我开玩笑似的对母亲说，如果愿意，我可以顺便教她识字。母亲连忙拒绝了，说自己这么老了，还识字干吗。当我教孩子的时候，她离得远远的，决不看一眼。孩子识字很快，当孩子一个字一个字读识字卡片的时候，母亲看他的眼神分明有了羡意。我又趁机对母亲说，认字其实很容易，每天学一两个，很快就可以看书了。母亲说，这么大年纪了，看什么书呢？你把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