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师敏

　　在我四五岁之前，很多个早晨是从看见那个挂在墙壁上的白柳篮子开始的。

　　那时，妈妈经常在半夜被十里八乡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叫走，守候在那家人的炕头，为那户人家迎来一个男孩或者是女孩。这样，她是顾不上管我的。爸爸也会在一大早出门，总有很多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于是，照顾我的任务就只能交给了奶奶。

　　依稀记得，奶奶总是在我刚刚睁开眼的时候就凑过来看看我，揉揉我乱蓬蓬的头发，给我穿好衣服洗漱，接着就从那个白柳篮子里拿油渍渍的麻花或桃酥鸡蛋糕，有时候也会是一根香蕉或者苹果橘子之类的好吃食物放在我的手里。我吃完后，心满意足地跟在奶奶身后寸步不离，温顺得就像隔壁五奶奶家的那只老狸花猫，任由奶奶枯瘦的双手在我头上身上摩挲，捏揉着我的鼻子脸蛋。

　　奶奶身上总有一股甘草和别的药材的味道，我喜欢这些味道。

　　这味道有一股神奇的魔力，我只要能闻到这些味道就觉得安心舒畅，不再是爸妈跟前那个爱哭的黄毛丫头。有时候，村里的皮孩子们欺负我，他们故意把稀泥甩到我新穿的鞋上，看着我气急的模样得意地笑着还做着鬼脸。

　　奶奶牵着我走在村巷里，她的步子很有力，拐棍一下一下在村巷里敲击着，敲得院墙里那些皮孩子们心惊胆战，不敢言语。一进院门，奶奶就坐在桃树下的石墩上，胸脯起伏着大口大口喘着气，乱蓬蓬的白发在风里胡乱地飘着，好一会才平缓起来。此刻，奶奶拉着我的手说，遇到事不要怕，咱不欺负人，也不要怕他人。只要占理走哪都不怕。

　　几场秋雨过后，天一天天凉了。路边的野草慢慢地枯黄了蜷缩起来，河两岸的杨树叶子铺满了河道厚厚一层，树丫光秃秃地杵在道路两旁，露出一个个鸟窝在风里摇晃着。秋日里五色斑斓的土地褪去了色彩，白霜盖在裸露的土地上银白一片，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颓废寂寥，凄冷萧条。自从秋凉了以后，奶奶就很少出门了。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奶奶喝下一碗又一碗乌黑的药汤后还是整夜地咳嗽气喘不能安睡，爸爸妈妈叔叔婶婶也都围在窑里，轮换着陪着奶奶，给她拍背捶胸。我缩在炕头惶恐地看着大人们围坐一团，默默垂泪。

　　一天早上，我费劲地推开那黑色的核桃木窑门，身后的阳光也忙不迭地跟着挤进来，那一缕阳光已经跳上了炕，亮晃晃地照在炕上鼓起的被子上。奶奶盖着被子伏在炕上，脸埋在枕头里，搭在枕头上的双手鼓胀着亮亮的，往日里干瘦的手指像是泡发的菜干，盈盈地蓄满了汁液，不能并拢。她的后背高高拱起，双腿蜷缩在身下。我轻轻爬上炕，小心掀开被子一角。奶奶哼了一声，动了好几下才伸过来一只胖鼓鼓的手抓住我的手，轻轻叫着我的名字，我答应着也贴着奶奶身上。我听见奶奶急促呼吸着，胸腔里呼呼鸣叫着，喉咙里也跟着发出长长短短的嘶啦声，很沉，很重。许久，奶奶慢慢翻过身靠在身后被子上，她艰难地在炕角摸了许久，双手哆嗦着从一个瓷罐里抓过一把冰糖塞在我手里，努努嘴示意我吃。我的眼泪一下子滚出来，把蓝花棉布上洇湿了一大片。

　　元宵节前，下起了雪。那场雪很急，刚一开始下就密如牛毛大如鹅羽，没有一丝风吹过，那雪片都落在了院里，不多时就一片银白。我被大人们关在厦屋里，禁止着不准靠近窑洞，我趴在屋里的炕上隔着玻璃，看着爸爸急急地跑出去发动拖拉机出了院，很快突突地回来停在院外，扶着背着药箱的医生进了窑。又看见前院的大妈扶着颤巍巍的五奶奶也进了院，窑里也有人不停地往院外去，脚步声不停地进进出出。院里的雪地上乱糟糟的，布满了脚印，可马上又被落下的雪盖住不见。院外的槐树上有几只老鸹不停在树干上跳来跳去嘎嘎地叫着，让我心慌焦躁，坐立不安。

　　奶奶不在了，在这个元宵节前夜的雪夜不在了。对面坡上向阳的山地是奶奶此生最终的归宿，奶奶静静地躺在这里不言不语。从这里望去，能看见河对面那个院子里的窑洞，那是我们的家。我好像又看见奶奶坐在门前的石墩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从衣襟下摸出一把红枣，向我招手。我看见对面的崖畔上有个人偻着身子往这里望。我知道那是爷爷，他拄着奶奶的拐棍，长久地静静地往这边望着，望着。

　　那个疼我、宠我、护着我的奶奶不在了。这个世上没了那个最疼我爱我的人，以后我哭着找妈妈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搂着我，给我说老猫花猫的故事了。当我受了委屈，还会有谁牵着我挨家挨户地去讨“公道”呢？没有了。

　　那些往日的温暖记忆被心底的伤悲化开，滚烫烫地从我的脸上流下。我想起了那个午后，奶奶牵着我的手走上回家的土坡，夕阳落在我们的肩上，昏黄的夕阳流淌在小路上，田里的玉米已有一人多高，挂满红色的须子在风里刷刷作响，路边有各色的野花盛开，一朵又一朵。我们的影子被夕阳拖得很长，很长。奶奶牵着我的手很暖、很暖。我们就这样牵着手在黄昏的夕阳里一直走，一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