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原在昌江上

■　雪夜彭城

《李三保打华府》的鼓书我没听过，但老辈人常常提起，认真去查李三保的底细竟却很是不易，原来这人也就在戏曲、鼓书里占位，官方的文献里并没有踪迹。

我故里有方言鞭挞那种吵闹不休难得安宁的人家为“三宝子屋里”，“那人家，哈，三日不了四日不歇，三宝子屋里一般！”话的意思谁都懂，一般人并不知道“三宝子”何许人，其实就是鼓书里说唱的李三保，他老跟官府人家闹，所以家里不得消宁。

封建朝代，官与民的关系始终是矛盾统一的。一方面崇拜官，百姓人家的子弟也梦想做官。另一方面对官家又有许多非议，认为做官的不体恤百姓，多是坏人。当然坏官是不少，民间对坏官添油加醋，弄出许多故事，成了文化。

故事从哪里来？

从水上来。

长江流域南北朝后才有的大湖叫鄱阳。鄡阳沉，大湖成，浩浩汤汤。一湖纳百水，早先的细流成了鄱阳湖的支流。有支流叫饶河，饶河再有支流叫昌江。

昌江，从安徽昌门来，大概因着“昌门”听来不雅，就改个雅些的叫法是“阊门”（天门），结果听来还是不怎么样，就改为祁门（今祁门县）。水过昌门为昌江，昌门无存，昌江依然。其实，旧时鄱阳人也不喜欢昌江的说法，你叫你的昌江，我叫我的鄱水。

水过景德镇，还是昌江。昌南古镇，聚住昌江之南的窑户人家。来中国求宝的外国人把高岭土烧成的器皿叫“china”,本是“昌南”的意思，后来“china”变成了“China”的代名词，可见昌江文化影响之大。

是的，瓷器文化本是昌江文化的一部分。

昌江真好长，支流又支流。主流上有祁门、倒湖、峙潭……从峙潭东去分小支有鹅湖，从县治西北去分支流有蛟潭，这些都是我童年时期从父辈那些篾匠口中听得的神奇地方，那些地方住着的山里人，也是水上人，山里、水上都发生烟火人间的故事，树高万丈，泉水叮咚，万年得圆的鹅卵石上，蹲着捣衣妹，山道上，树排上有屁股带刀的汉子，汉子和妹子对山歌。山歌唱：水不深来也不浅，刚刚浚到可字边……

昌江中放船过险滩，总是玩命的勾当，许多人玩转了，有了活命的光彩，有些人命薄，成了人家口中咀嚼的故事。过得险滩有好运，那是扬长十里的“绣花潭”，滩平水缓无暗礁，船自行漂流。男人放下竹篙或板橹抽烟，思索岁月里的雪月风花，女人烧火做饭或捉空绣花，绣牡丹，绣鸳鸯，绣鱼跃龙门，绣丹凤朝阳。

李三保是从绣花潭走出去的。

峙滩到毛坞滩是第一个“绣花潭”；舍埠到洛溪第二；洛溪村前的“猪母下槽”到浯溪口的“秤钩岩”第三，从“秤钩岩”下到石鼓滩第四；“三里滩”到“缺里”第五；浮梁古城的南门渡口到大石口第六；由大石口到“肠府滩”为第七。算来真有七个绣花潭。

第七个“绣花潭”又名“悔风潭”。岸上西北风，江上东南风；岸上东南风，水上西北风，冬暖夏凉由此生。水缓山青，气候宜人，下水船与上水船都喜欢到此泊夜。船聚一处，变幻参差人家，恍如天上街市，烟火袅袅，腊肉香、酒香四散，孩童闹哭，小曲幽咽，输钱者骂娘，赢牌者傻笑。云上有仙过，思慕住人间，降祥云，看得有七八人围一饶舌汉子，那汉眉飞色舞：好个李三宝，赤手空拳，进得华府来……

岸上深山，风水上叫“九牛出洞”，有“忠勇天宝王李三保”家的祖茔。茔前左为弓山，右为箭岭，曰弓曰箭，细看果然惟妙惟肖。原来这李三保正是浮梁（旧属饶州府）人。

查读清无名氏撰的《天豹图》，发现了《李三保三打华府》的脉络，他原是一个从小就失踪的人，说是被老虎叼走了，老虎是神使的，原来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火焰老祖教那娃神功，功成要到民间济世。这明显是杜撰的，可能那人从小顽皮，有勇有谋，小小年纪就出门走天下。

那人到了扬州（挨着饶州），偶然的因素掺和到了人家的纠纷里去了，打死了华府豢养的武师，这是一打华府。之后他回到家乡，哥哥出外谋生无音讯，嫂子让浮梁县令的儿子强抢走了，李三保凭一己之力就把嫂子抢回来了，这就犯法了，被发配远方。之后有些类似武二郎的故事，被管牢的看中，替管牢的卖打，又走向江湖，因为一个青楼女子，他又杀了人，失了势，去扬州找以前结识的几个哥们帮忙，哥们却被华府人害，这就又进入华府打架，杀了几个华府家人。这是二打华府。最后一次，是跟皇家太子混上了，跟着锄奸队伍打华府，差不多就把邪恶势力给彻底整灭了。打了华府之后还有戏，就是为国出征打败了高句丽王朝的入侵，立下大功，被封“忠勇天王”，还被一次性获赐了四个老婆。这就功成名就。听来就是很俗套的故事，简直想不出有什么亮点。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俗套的故事风靡神州大地呢？

是虚构故事背后的真实人生。

李三保原本就是昌江里跑船的汉子，少年老成，忠肝义胆，乐意为乡民排忧解难。

或许真有人的妻子被官家霸占，跑船的汉子臆想有人单枪匹马把官家打了把人抢回来了，确实也有可能真是李三保家的事儿。要说这个打官府并没有给他家带来安宁，他自己都被治罪，家里自然得不到安宁，所以乡里有那样的俚语形容总没有安宁的人家为“三宝子家里”。或许李三保后来真在江湖上混得可以，在放排的过程里结识了江湖上的异人，发了小财，做了体面的人。昌江里跑的客就把他说成和皇家好上了，建了奇功。没读书，考学是不可能的事儿，但可以走“武状元”的路子呀，也一样可以封妻荫子的。如此种种，其实是昌江里跑船的人心中的愿望，吃太多的苦，历太多的险，人间烟火里总有男人女人的情感纠结，总想有个好的归宿，船行绣花潭，燃上一袋烟，幻想着自己或同类的人生：神授武功，打抱不平，为民除害，还能和皇家人称兄道弟，到头还能做上大官，封妻荫子……哈哈，李家有个三宝，有勇有谋，只怕真是这样的人哩……

很多年后，九州南北东西的打麦摊场、茶馆酒肆、戏楼歌院，自然还有水上漂着的树排、货船，都热闹着一个李三保的故事。

在中国20世纪初的小人书专业画家中，朱润斋无疑是最出色者之一。其代表作就是在上海滩风靡一时的《天宝图》，故事有太多的成分是朱先生的再创造，把“天豹”改为“天宝”，那就更突出了李三保的主人公地位。

李三保的故事是虚构的，“忠勇天宝王”的身份自然也是杜撰的，但李三保是真实存在过的，关于李三保的真实和虚幻，都是昌江上的人文，那人文里沉淀的是鄱阳湖流域真实的历史烟云。

饶州那个地界呀

有个李名来

老婆来自浮梁山里那个梅家坞

细崽叫作李三保

长得那真是好胚子

话说那年中秋看大月

深山里闯出一只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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