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金的故事 （下）

■ 钱双成

湖洲上打草的劳作和生活都是很艰苦的。木金做不了什么事，磙金队长就让年岁稍长的长水叔带着木金。长水叔烧水做饭，收拾草棚卫生，让木金打下手，有时让木金给打草队送水。

一天将近正午，一个其他生产队打草的人，路过草舍进来讨水喝，长水叔让正在灶下帮忙烧火的木金去倒水。那人看到木金手上的表，就问：几点钟了？木金说，八点。那人抬头看了一下太阳说，这么晚了，才八点？木金不耐烦地挥了一下胖胖的手，差五分。那人这才认真看了一下木金，会心地笑了。于是整个湖洲上，都知道了木金和木金的手表。

带来的蔬菜很快就吃完了，天天只能吃些酸菜、豆腐乳下饭，偶尔会有几块干鱼。所谓饭不是干红薯片煮饭，就是干红薯丝或干红薯米煮饭，大米是很少的。当时正是“文革”时期，缺粮啊，能勉强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很多人开始烂嘴角，木金嘴角也烂了，又结了痂，然后又出血。由于铺盖是铺在地面稍微垫高的干草上，还是有湿气，加上虫子叮咬，大家身上左一个包，右一个包，木金身上都长疹子了。

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大家坐在草棚外，一边抓痒一边闲聊，但普遍情绪不高。磙金队长拿出带来的胡琴，就着月色拉起了曲子，木金和长水叔坐在对面，认真听着。那曲子比较幽怨，如泣如诉。空旷的原野上，虫子在草丛间和鸣，远处鸟群在隐约应答，河沟里的水汩汩流响，一切都是那么空灵、凄冷。突然木金哇哇地嚎啕大哭起来，长水叔连忙安慰道：木金你哭什么呀？磙金队长忙停下琴声，走过来安慰木金。木金却像个孩子一样，扑到长水叔怀里，边哭边说：我想家！长水叔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抱着木金说，可怜的孩子，别哭，别哭，过几天我们就回家了。磙金队长流泪了，所有的人都在悄悄地抹眼泪。磙金队长终于压抑不住，他往前跑了几步，冲着天上的月亮，扯开嗓子喊了起来：“月亮哎，上天啰；地上哎，亮光了；洲上哎，打草啰；装满船哎，回家啰！”其他的人，也跟着一起喊了起来。没想到不远处草棚里的人，也都跑出来跟着一起喊，而且像波浪一样，远处的棚子也在喊。越传越远，在那个空旷的湖洲上，久久地回荡……

为了改善生活，水磙有时候借着月光，到草舍外大河沟去扳罾，就是拿罾网捕鱼。一天晚上，天气比较闷，水磙又在扳鱼。这天鱼比较多，时不时有白花花的鱼被扳起来。木金在旁边欢快地帮着把鱼丢进鱼篓。他手舞足蹈，像个顽皮的孩子。突然罾网拉起一半时，一条大鱼在网里冲撞着、翻滚着，原来是一条半米多长的大鳡鱼。鳡鱼可是淡水鲨鱼，凶悍异常，弄不好罾网会被它冲破。水磙急忙把罾网拉起并旋到岸边，叫木金帮忙。没想到，木金在斜坡上脚一滑，连人带鱼一起跌入河沟。水磙急了，急忙大喊，木金落水了！木金落水了！他把网一丢，纵身跳入水中救木金。木金不会水，肥胖的身子在水里乱扑腾，喝了好几口泥水。这时木磙、土磙、金磙、火磙一起跳入水中救人。磙金队长和长水叔在岸上接应，大家七手八脚把木金从河沟里拽上了岸。初冬之夜，水温还是很低的。长水叔赶紧烧热水，用大脚盆帮木金洗澡。木金泡了冷水，又受了惊吓，上牙齿碰下牙齿，直打哆嗦。长水叔和磙金队长把木金塞进被窝，安慰他暖和了就好了。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发现木金发烧了，嘴唇都脱皮发裂了。长水叔拿出金贵的冰糖，给木金泡水喝，叫他好好保暖。木金模模糊糊地睡着了，说着梦话，时不时喊爸爸，喊妈妈。长水叔在一旁直掉眼泪。木金烧了两天。正当大家商量着送木金回家时，木金却奇迹般不烧了，居然爬起来要吃的。这时，大家悬着的心才放下。

磙金队长让长水叔带木金回家拿些蔬菜来，同时让木金换一下环境。清早，他们搭上一条小船。湖洲上和风吹拂，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在草丛中，时而有雁阵嘎嘎飞过。木金高兴极了，就像关了十多天的人，突然冲破牢笼，满脸堆笑。行驶了一半多，太阳西斜。有两位在湖里贩鱼的中年女人也搭船回家，只见她们光着脚丫，小腿上都是泥巴，脸庞晒得黑黝黝的。木金不知是受了鱼腥味或湖草味的刺激还是怎么回事，眼睛始终在两个女人身上扫来扫去。其中一个女人看见木金的手表就问，几点了？木金激动地回答，八点。脸都红了。两个女人咯咯地笑起来。另一个女人接着问，你是木金吧？木金一脸惊愕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木金？女人说，你在湖洲上早就出名了，谁不知道呢！说完两人又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银铃般的嗓音洒在水波上，弄得木金更加魂不守舍。

临近傍晚，他们到家了。长水婶子忙着弄了一些可口的饭菜，木金香香地吃了几大碗，就像过年一样，满足地打着饱嗝回自家小屋。临走长水叔叮嘱道，早点睡觉，明天赶早过来有事呢！木金还是很听长水叔的，第二天一大早就来了。他们去供销社买了很多的土豆、洋葱、青菜等，还买了新鲜猪肉，大伙可是很久没吃到肉了。半晌午，他们又搭船回湖洲。木金帮着挑东西，累得满身大汗。长水叔夸他，他就咧嘴一笑。傍晚回到草棚，大伙像欢迎英雄一样欢迎他们俩。

终于到了可以把晒干的湖草装船回家了。磙金队长和长水叔是装船的行家。船两边要装平衡了，而且要梯次地往外延展，才能够尽可能多装一些，又不至于翻船。这可是个技术活，也是特别讲禁忌的，木金自然是又不能随便开口说话的。

清早，风和日丽，河水平静。大家喜悦而有序地拆了草棚，平了灶台，带上一应家什，启程回家。长水叔跪在草地上，对着广袤的鄱阳湖，拜了三拜，然后庄严而高亢地领唱：“风和日丽耶”，声音是往上扬而祈求的，其他人就虔诚地齐声回应：“顺风又顺水呀”。声音是往下而平和的。“湖神保佑耶”，“平安到家呀”。“年年丰收耶”，“多产粮食呀”。“做屋上梁耶”，“多子又多福呀！”

船队蓬蓬勃勃地开动了，就像孔明借箭的草船，平稳而又隆重。木金坐在拿行李的小船上，和木磙、金磙等人在前面引路，回望着长水叔和磙金队长押着大船，木金眼里不知怎么却含着泪水。

船队终于到家了，大家欢天喜地地与老婆孩子团聚去了。长水叔又把木金带到家里吃晚饭，然后送他回到自己的小屋，叮嘱他冬天千万注意火烛。木金依依不舍地目送着长水叔返回的背影，久久才回到自己屋内。

年终了，生产队给每家每户分了些湖草，作为燃料的补充。鄱湖边上这一带的百姓缺少柴火，当时没有煤买，生活艰难。这种湖草很容易点着，但不耐烧。木金回家后，失去了集体生活，反倒吃了上顿愁下顿，有时出去讨点，有时就自己做点吃的。年终决算发了些工资，他买了一点肉，准备犒劳一下自己。没想到灶门口湖草堆多了些，一不小心把湖草点着了，突然间烈焰腾起，浓烟滚滚。慌乱中木金用水缸里的水没有把火浇灭，反倒把头发烧焦了，他赶紧往堂屋跑。乡亲们看到后一齐赶来救火。磙金队长第一个冲进堂屋，把木金拽了出来。经过众人七手八脚地浇水，火终于灭了。长水叔赶来时，木金扑过去就哭。长水叔看到木金并未受伤，只是头发更少了，就安慰道，不要紧，人没烧伤就好，这几天到我家吃饭去。木金抹了抹眼泪，发现手上手表不见了，又大哭起来，要冲进厨房找手表。磙金队长好不容易从浇湿的草堆里，掏出了手表。金属表带有点发黑，于是放到水里使劲洗，终于又铮亮了。磙金队长组织劳力帮木金把烧黑的厨房整理了一番，并用石灰重新刷白了。长水叔把木金领回了家，让他平复一下心情。

春天来了，大地恢复了生机。磙金队长继续安排木金赶猪。只见他戴着“斗私批修”的草帽，手臂上别了执勤的袖章，手腕上的手表还是那么铮亮。田畈里经常传来木金“嗬嘘”“嗬嘘”的声音。这声音，乡亲们听着是一种亲切，一种宁静，更是一种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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