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沉的世界里上升

■ 讲述 陈纪如　　记录整理 陈杰敏 

1998年8月7日，对于九江而言，是一个向下沉的日子。这一天，九江城防大堤4-5号闸口之间出现决口，洪水开始向九江城倒灌。

自7月21日开始，从天空倾盆而泻的大雨一直肆虐着大江南北，江面上，一排排暴怒的狂涛，如天鼓轰鸣，以每秒6万立方的速度向东倾泻，长江干堤承受不起长时间的超水位浸泡，在九江城西段被撕开了一道裂口，内外落差接近4米的洪流如一条挣脱锁链的蛟龙，疯狂地噬咬着护卫九江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大堤，向城内猛扑过来。

8月7日中午1时40分，九江城防大堤4-5号闸口之间被撕开6米、10米、20米、40米……决口还在扩大，险情不断加剧，洪魔正在向城内席卷，肆意追逐着紧急转移的人们。

事后，我听说决口处，市抗洪指挥部领导、部队首长看着险情不断加剧、他们的心也在向下沉。某炮团团长、政委用嘶哑的声音指挥官兵向决口处雨点似的猛抛沙包和石块，但无济于事。一辆132卡车被战士们从堤内推向堤顶，再推入决口，一阵轰鸣后，卡车在急流中翻滚了几下，被掀出去数十米。

市抗洪指挥部领导、部队首长见水势难遏，迅速商议，决定征调船只堵口，当即用高音喇叭命令停在江中的两条货船向决口靠拢，船靠拢后，4名水性特好的战士跳入江中，游到船上，让船上的工作人员离船，他们将两条船用缆绳拴在一起，横着向决口驶去。无奈，刚接近决口，洪水卷起的巨大漩涡即刻将船逆转90度，洪魔张开血盆大口，像吸面条一样将两条船吞噬。其中，一条铁壳船栽倒在20多米远的堤脚下，一条水泥船则轰隆一声，撞在30多米远的一栋房子上。

九江在下沉，地方领导的心在下沉，部队官兵的心在下沉！

九江城防大堤决口，迅速惊动了党中央、国务院和江西省委、省政府领导。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副总理温家宝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堵住决口，要什么物资给什么物资。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毛致用也及时赶往现场。时任江西省委书记舒惠国、省长舒圣佑在赶往九江的途中指挥抢险，并紧急调运抢险物资援助九江。

也正是此刻，在单位值班的我（当时任九江港监局局长）接到市抗洪抢险指挥部的电话，电话那头说大堤决口了，要求我立即赶赴现场。

放下电话，我的心不禁一阵阵往下一沉。凭我的职业敏感，知道问题异常严重。我内心也非常清楚，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市抗洪指挥部领导召令我立即赶往现场，目的只有一个：堵住决口！这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1975年在芜湖经历的那一幕。那一年的水位虽说比1998年小得多，可凌厉的水势硬是冲破了芜湖大堤，为保住芜湖市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当地防汛指挥部立即征调船只堵塞决口，奈何水势过于凶猛，造成船只侧翻，船毁人亡。

抢险人员先是将两条船用缆绳拴在一起，横着向决口驶去。刚接近决口，洪魔张开大口将两条船竖着冲向了堤内。

我心里十分清楚水火无情，此去定然凶多吉少。可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不能不去呀！论身份，我是党员干部、港监局的一把手，论驾驶经验和技术，我是毕业于武汉交通科技大学的高才生，取得一级驾驶资格，曾在上海轮船公司做了八年驾驶员，放眼整个九江市，还有谁的驾驶经验和技术比我过硬？此刻我若退缩，谁还能担当堵口大任？我知道自己真的没有退路，唯有奋力一搏，要么九江城沉入水底，要么我陈纪如葬身水府。一念闪过之后，我抓住刚高考完跟在我身边18岁的小女儿的手说：你赶紧回家吧，爸爸要上堤了，要是晚上还没回家，你就告诉妈妈，爸爸不回来了。见女儿懵懵懂懂地望着我，我心里还真不是个滋味，只有硬着心又交代一句：你快回家吧。你要是看见有人往外跑，你也要往外跑，向高处跑。说完，我再也顾不上发呆的女儿，带着刘晓平、黄国芳和张茂华三个年轻的同事跳上停在江边局里的一艘备用快艇直奔决口处。

果然不出所料，市抗洪指挥部领导和部队首长一见到我就直奔主题，领导问我：“陈局长，这决口怎么堵？”我看了一眼被洪水撕开近60米的决口，沉着地说出两个字：“沉船！”市抗洪指挥部领导与部队领导交换了一下眼神，得到确认后，又问：“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由谁来主持沉船？”我想都没想，把头一抬，说：“我！”我知道，我不能有任何犹豫，我要把说出口的话像颗钉子牢牢地钉在长江大堤上，只有这样，才好让领导马上作出决断。因为我知道，既然上了堤，我就不能考虑自己的生死，而再多耽误一分钟，九江城里可能就会多死人。

“好！”市抗洪指挥部领导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纪如啊！现在党中央领导在看着你，全国人民甚至全世界人民都在看着你，希望你能如期完成这一惊天动地的壮举呀！”部队领导也动情地说：“陈局长，风萧萧兮长江长，壮士一去兮胜利还！你可要给我们活着回来呀！”

临危受命为沉船堵口行动指挥长，我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是多余，而面对生死，也没那份心思来说什么豪言壮语，我能做的就是迅速带着我的三名同事驾驶快艇，在长江中寻找合适的船只用来堵口。其时，长江水面以九江一桥为界上溯817公里禁航，江面上密密麻麻锚停了大量船只，很快我们看中了一艘武汉长江轮船公司的长75米，装有1600吨煤炭的编号为21015的驳船，我用高音喇叭喊道：21015，21015，我是港监局局长，现在，抗洪压倒一切，我命令你把船开到上游决口处，沉船堵口。可21015号驳船的船长听说要征用他的船去堵口，一时犹豫不决。这时，我心里急呀，见驳船主磨磨叽叽，我严厉喊道：“时间就是生命，堵口刻不容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防洪法》有关规定，紧急状态下，我们有权征调你们的船只。至于你们的一切损失，国家负责赔偿！”

“那好！我们服从征调！”当驳船靠过来后，船长说：“堵口是有去无回的事，我把船交给你们，你们自己去堵吧。不过我得告诉你们，我这船恐怕动力不足，很有可能会造成船翻人亡。”我觉得船长言之有理，又召来两条拖轮，一条是湖北襄阳的“鄂襄阳012”，一条是四川奉节的“奉港501”。

15时15分，船征来了。到了沉船堵口、行动就要付诸实施的时刻，谁都知道这是一场生死对决。前一秒他们还能看到我活着，也许下一秒他们看到的是船翻人亡，所以我知道，此时我不能有一丁点的慌乱，我甚至害怕说出一句话来，害怕我一出声，声音会发抖，会影响我带来的三位年轻同事的情绪。我望着汹涌倒灌的洪水，内心真是百感交集呀。此一去生死两茫茫，但我作为一名老党员，作为局长，在大难临头的时刻，为国家、为人民献身，我不能后退。可我带去的三名同事他们还那么年轻，却要跟着我踏上一条不归之路，我又于心何忍？可是此时此刻，就算我一身长有十双手，也驾驶不了一艘重驳和两条拖轮呐；而长江的巨大水流通过80米长的决口仍在肆无忌惮地向市内倾泻，一分钟都容不得我们耽搁，比之市内数十余万市民的生命安全，此时此刻，我们的个人安危又算什么？于是我找来几张白纸，分发给三位年轻人，让他们抓紧时间给家人写下简单的遗书，连同我自己的一共4份一起交给市抗洪指挥部的领导，让他们转交给我们的家人。接过遗书的领导和在场所有的抗洪人员，无不潸然泪下。

当时已经53岁的我就这样带领部下展开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人与自然的抗衡，在长江九江大堤上展开一场生死决战。然而在决战部署的时候，我的心又涌起了一阵悲凉，我是真舍不得三位年轻同事陪着我去经历这场生死大劫呀！当然，他们三个年轻人还没经历过什么凶险，也许还不知道什么是水火无情，心里只有立功心切，并不知道这是九死一生，但我知道。在快接近决口时，我把刘晓平、黄国芳、张茂华他们派上了拖轮的两边靠窗位，我自己在中间的舵手位。我含着泪对三位年轻的同事说：如果到决口处，拖轮拖不住大驳船，看见驳船要侧翻，你们赶紧从船窗跳下去，能活下来一个算一个。我在中间的舵手位，是没办法逃生的，就让我一个人来对付大驳船沉入决口吧。三位年轻人听了都哭喊着：“我们相信陈局长！我们一定能成功！我们与陈局长生死与共！”在三位年轻人的哭喊声中，我想起了就在刚才带领他们登船时的宣誓：为保住九江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我们不怕牺牲，去夺取胜利！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我只好把心一横，指着决口处大喊一声：前进！

30米，20米，15米，驳船如钢铁“巨鲸”一米一米地向决口处逼近，洪魔更加发疯似的对“巨鲸”挤压，两头拖拉着“巨鲸”拖轮的铁链发出咔嚓、咔嚓的刺耳的怪叫声，我们和堤上所有人的心也被铁链发出的怪叫绞得怦怦作响。我们几个屏住呼吸，生怕听到“咔绷”铁链的断裂声。

10米，8米，5米，3米……16时40分，钢铁“巨鲸”终于将洪魔镇服，稳稳实实地横搁在决口处。这时，我终于听到了黄国芳的报告声：决口处水流减缓，水量减少。我这才感觉到浑身无力，一屁股坐在驾驶舱内。

九江有救了！九江有救了！大堤上响起的掌声压过了洪涛。

市抗洪指挥部领导和部队首长激动万分，当他们看见我带着三位年轻同事离船登岸时，几双手只顾紧紧握住我们的手，泪眼相望，久久无言……

现在还有人问我：当年去沉船堵决口，明知是九死一生的事，为什么不对女儿多交代几句？万一回不来岂不留下遗憾？其实，那时哪能多说，说多了我怕吓着了女儿。我也想了，要是回不来，虽然无功，但国家也会承认我是烈士，作为烈士的后代，也是他们的光荣。当然家人是不理解的。沉船的那天深夜，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时，一家人都没睡，都在等。我进门时却没有一个人搭理我，我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涎着脸没话找话说：我知道让你们担惊受怕了，不该回来这么晚。刚说完，先是我的妻子哭了起来，接着一家人号啕大哭，把个家都快哭沉了。

还有人想看看我当年成功堵口后，国家授予的抗洪英模、五一劳动奖章等等荣誉证书，说那可都是宝贝，希望开开眼。我说：作为一名党员干部，为党为人民做点事都是应该的。我们在入党宣誓的时候都说要为党的事业献身，到了党需要你献身的时候你往后退，那你入党的誓言不就是假的？况且我当时带大家去堵决口，那是我的职责，当时我虽然没有成功的把握，但我心里只想着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我这个共产党员得为党和人民做点什么。堵口成功了，功劳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大家团结在一起共同完成的。党和国家把荣誉给了我，我哪能一辈子都活在荣誉里？

先后有8条船沉在决口处。

（本版图片由 孙仁贵 孙晓方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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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98年春夏之际，特大型的洪水自南向北，席卷全国。长时间大强度的降雨，使鄱阳湖五大水系的洪水同长江上中游下泄的洪水在九江市地域相遇，造成九江遭受内涝外洪的双重夹击。

1998年8月2日长江九江站洪峰水位23.03米，超历史最高水位0.83米。当时，九江超警戒水位时间94天，持续在22米以上高水位时间达50天。九江市所辖的14个县（市、区、场）共253个乡镇中的348.25万人口不同程度地受灾。其中有4308个村庄、106.3万人被洪水围困。

从党政干部到普通职工，九江人民展开了一场波澜壮阔的抗洪大会战。南京军区、北京军区、江苏省军区、江西省军区和武警部队，共集结兵力4万多人参与这场抗洪斗争。

1998年8月7日中午1点58分，九江城西长江大堤第4至第5号闸口之间被洪水撕开一个60米宽的大决口。

8月7日当晚至8月12日，从长江江面上堵口物料源源不断运送到堵口的现场。参加堵决口的2000多名官兵，凭着“坚韧不拔、敢于胜利”的意志和决心，坚持奋战五天五夜，终于在8月12日下午6点30分，成功封堵决口。九江长江大堤堵口成功，创造了人与自然抗争的又一人间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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