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少华

“大江东流去/千古看英雄/惊涛拍岸谁人勇/人民子弟兵/……”1998年之夏，江西九江，一场百年罕见的特大洪水从长江上游席卷而来，连续8次洪峰，一次比一次凶猛。面对空前的危险，各部队紧急出动，在千里长江大堤上与洪魔展开决战。

作为一名军人，我有幸参加了这次非战争军事行动。如今，25年过去了，但每每想起在九江那57个日日夜夜，便思绪万千，难以忘怀。

忘不了，1998年8月7日下午，九江城防大堤4-5号闸口发生决口，作为师组织科干事的我自始至终在现场，见证了这一惊动中国、轰动世界的瞬间。

这天13时许，三师炮团反坦克连指导员胡维君带领3名战士协助地方巡堤查险，在4－5号闸口间大坝内侧底部发现了一个直径约5公分的浑水泡泉，迅速向在该连蹲点的团副参谋长王耀及地方责任单位值班人员报告。3分钟后，王副参谋长和连长贺德华带领反坦克连70名官兵从300多米外的驻地火速赶到。按抢险预案，分成三组展开抢险：第一组从离水面2米多高的水泥防浪墙上，跳入长江找源头、堵漏洞；第二组在堤坝内压泡泉；第三组到4号闸口搬运石料。贺连长带13名突击队员和随后赶来的10名地方群众，在江中手牵手摸索寻找漏洞。突然，一名战士在离防浪墙五六米远的水中发现有吸力，针对江底淤泥厚、查漏难的情况，他们确定用棉被实行大面积覆盖。岸上的战士立即回去抱来了30多床军被，全部用沙包压入有吸力区域的水中。与此同时，王副参谋长带领5名战士在大坝底部堵泡泉。在坝体腰部出现六七十公分管涌的情况下，他们又不顾个人安危，纵身跳入泉眼，被喷涌出来的急流冲出五六米远，连滚带爬上堤后继续往里跳。顷刻间，坝顶出现直径约2米的塌陷，探头一看，里面的空洞已有一间房子那么大，洪水在洞中发出令人恐怖的呼啸声。这时，炮团团长洪永生、政委王申东，七团团长刘军分别带领官兵迅速赶到现场，组织大家向空洞处抛填篷布、床板、门板、沙袋等物，但都无济于事，不久坝体出现整体塌陷。王政委组织官兵将一辆停在大堤下的卡车推上坝顶，推入决口，卡车像火柴盒一样在水中打着滚，瞬间一下被冲走。

决口越来越大，情急之下，尚克忠副师长与九江市抗洪指挥部领导、军分区马政委不约而同想到了沉船，但此时江面上见不到一艘船。就在这万分危急时刻，官兵们隐约看见下游有艘船缓缓地向上游行驶。堤坝上的军民有的挥舞着帽子、救生衣，有的烧起了柴草，不断向船只吼叫：“快过来、快过来！”但船仍然向上游驶去。洪团长、王政委决定派人拦船。军务参谋陈民、五连指导员陈鹏飞自告奋勇，两人立即脱掉救生衣，冒着生命危险，跃入湍急的江水中，向离堤坝七八十米远的江中水泥平台游去。领导们放心不下，又派一营营长翟步宏、二连指导员汪玉进带4名战士游过去。他们爬上平台后大声命令那艘船向平台靠拢，驶近后一看，是一艘装满化肥的铁壳船。这船吨位小，装的化肥遇水会很快溶化，沉下去不起作用。陈民看到平台西南侧停靠着一艘无动力的水泥拖船，立即跳上去，让化肥船的船主抛出缆绳，他迅速系好后，打算用化肥船将水泥拖船拉出来。就在这时，下游又开过来一艘装石料的船。翟营长与汪指导员赶紧呼喊，石料船靠了过来。他们迅速将石料船和水泥船用铁索捆在一起，由化肥船推着，慢慢向决口靠拢。在两船离决口约20米时，由于水流太急，船体突然转向，直冲出决口。第一次沉船失败，大家没有气馁，又兵分三路配合地方领导，火速调运船只。洪团长与九江市抗洪指挥部领导和军分区马政委带着五连指导员陈鹏飞乘一艘巡逻艇，王政委与港监局一名领导乘一艘港监船，都往下游而去；翟营长等五人乘一小快艇向决口对岸驶去。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调来一艘1600多吨位的大煤驳，成功地搁浅在决口正面。王政委调来的一艘大集装箱船和翟营长调来的4只石料船也陆续赶到，官兵们又配合地方技术人员投入沉船的战斗。

沉船必须在船体底部和两侧割开口子，灌水下沉。市抗洪指挥部领导很快调来焊割队，部队领导派10名官兵协助焊割队工作。搬运气瓶，是切割工作中最艰难也是最危险的活。切割时，必须一只氧气瓶和一只乙炔瓶同时使用。一只气瓶80余公斤，两人扛无法行走，只有一人背一个，技术人员割到哪，他们就背到哪。气瓶又圆又粗，没有抓手，他们只有尽量弯着腰，两手拼命往后搂着，才能勉强固定在背上。行走时，下巴几乎顶到膝盖。特别是从一艘船转移到另一艘船时，船体摇摆不定，跳板又窄又滑，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瓶掉入江中。战士们只好赤着双脚，拼命压低身体以保持平衡。有时，切割引起的火花离钢瓶太近，容易酿成事故，战士们就用身子挡着钢瓶，眼睛不能直视强光，就背对着火花。火花不停地溅到衣服上，烧出了一个一个小洞。8艘船沉下来，10名官兵的迷彩服已是千疮百孔。三四名战士的皮肉也被多处灼伤，燎起了一个个水泡，但没有一个中途退下。

沉船后，尽管水量减少，但沉船隙处的水流更急了，几吨重的石块推下去，打个水漂就被激流卷走，七团官兵就在沉船与大堤之间沉下去4个卷扬机，减缓水流，顶住填料。而后采取“集中兵力、两翼夹击”的方法，开始抢筑围堰。炮团王政委却带领2名突击队员在腰间拴上绳子跳进急流中，强行打起了一个“钢管网”，让部队快速抛填石料。为防止投放的大石头将“钢管网”击垮，战士们有的用手扳，有的用肩顶，硬是用血肉之躯顶住了石头对钢管的撞击，使抛下的石块在急流中由钢管撑着堆积起来，露出水面。为了与洪水争时间，抢速度，战士们没有作业工具，就用手扒着砂石装袋。一半以上的战士两手被磨破，手上流着血，石头上沾着血，砂石袋上也是血迹斑斑。

从发现决口、投入抢险，到一师、武警等部队陆续赶到，我们的部队在决口整整奋战了31个小时才从堤上撤下来休整。这31个小时，是决口险象环生、官兵顽强拼搏的31个小时；是大家向生命极限挑战、经受生死考验的31个小时。8月7日、8日这两天，大堤上气温高达40多摄氏度，烈日烘烤得使人喘不过气来。尤其在作业船的甲板上，气温升到近50摄氏度，头皮晒得发痛，头发摸着都烫人；穿着解放鞋走在甲板上，双脚烫得没法停步。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干渴。由于事发突然，通往决口的陆路又全被淹没，从决口发生到8日凌晨2时许，官兵们连续13小时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喉咙渴得像卡了鱼刺一样，干涩发疼。有的官兵实在忍不住，就用迷彩帽舀起江水，吹一吹上面的浮污就往嘴里灌，喝得嘴里和喉咙都是沙子。有的受不了江水的腥臭味，只好把嘴唇贴在汗湿的迷彩服上，舔一舔上面的汗水，以缓解干渴。有的中暑了，晕倒在大坝上，甚至有的由于长时间泡在水中下体和腿脚不同程度溃烂，但他们没有一人退缩，没有一人擅自离开一线。连续激战31小时，官兵们的体能透支已超出了生理的极限，在卸完一船砂石等待第二船到位的短短几分钟里，随便往哪里一靠就睡过去了。有的官兵在开饭时，刚打开饭盒扒了几口就睡着了。

洪魔肆虐，大江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1998年9月4日，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江泽民同志，来决口处看望我们时在讲话中这样评价：“20多天以前，就在这个地方产生了决口，在这样一个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正是你们临危不惧，团结拼搏，堵住了这个决口，保卫了人民财产，保卫了长江大堤，保卫了九江……你们用实际行动谱写了一首战斗的凯歌，创造了人间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