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匆匆，时光如流。五十多年前，17岁的父亲初中毕业，未被推荐升学，回乡从事农业生产队集体化劳动。

　　我的祖父和叔祖父生前都是乡村教师。在长辈们耳濡目染的影响下，父亲从小立志长大做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他虽失学，劳动之余仍然手不释卷，刻苦求知，希望有一天时来运转，做个乡村民办教师。

　　回忆那个时期，农村为方便孩子们上学，提倡“小学不出自然村，初中不出生产大队，高中不出公社。”因此，公社设立完全中学，生产大队开办完全小学，一些偏远自然村设有复式班（复式班就是多个年级的学生组合为一个班）。乡村办学网点剧增，教师队伍亟待扩充，民办教师岗位相应增加。父亲看到契机，四处奔走，追求做个民办教师。可是天不遂人愿，四处碰壁，民师一职难求，父亲极度颓丧。

　　1969年夏末秋初，棉株挂果，棉桃累累，丰收在望。一天，父亲与社员们出工锄棉草。公社书记和农科站植保员同来考查棉铃虫情。父亲身后的棉株东倒西歪，引起他俩关注。两人停步细看，草没有锄尽，一些棉株的根伤的伤断的断，十分惋惜。植保员非常气愤，厉声厉气指责父亲，并说要查一下思想动机。父亲诚惶诚恐，一脸沮丧，从口袋里掏出眼镜，诉说苦衷：读书时不注意保护视力，落下深度近视眼，戴着眼镜也不太好使……

　　公社书记望着父亲那可怜又可爱的书生模样，沉思片刻，平静地说：“今天我们棉地考查，棉铃虫情十分严重，必须紧急动员群众上阵，迅速打一场歼灭战，否则辛勤劳动成果就会毁于虫口。你看，这是虫情记录和组织灭虫方案。”公社书记晃一下手中的笔记本，接着说，“你读过书，可以拿去写一份动员广播稿吗？”父亲松了一口气，兴奋地应承下来。

　　中午，父亲饭也顾不上吃，快速写罢一份广播稿，标题为《全社干群紧急动员起来，誓夺虫口千吨棉！》，匆匆送去公社广播站。

　　一夜相安，翌日清晨，生产队队长紧急通知：“人无论老少，事无论巨细，一律服从于棉地捕虫。”再三强调：按捕捉虫数计发现金报酬，前五名者有奖。这当日现金计发劳动报酬可是史无前例，社员们欢欣鼓舞。队长特意安排父亲：“你的眼力不行，牵牛去耙水田吧，正等着插晚稻呢。”耙水田，打赤脚，一身水，一身泥，最讨厌的是蚂蟥叮血。父亲无奈，只得服从。

　　父亲选择了一条大牯牛。大牯牛强壮有力，行动快速，工效高。可是这大牯牛偏偏欺负读书人，它傲着头瞪着眼，较起劲来不肯前进。一着鞭，蹦了起来，木耙被颠簸得四分五裂。父亲摔倒在泥水中，一条腿受伤。危急时刻，两个路人奔来帮助制服大牯牛。父亲爬起来，毛发泥乎乎的，衣服湿漉漉的，散发出臭气浊水味，狼狈不堪。几个小孩哈哈大笑。父亲一看，救助他的两人，一是公社书记，一是大队书记，熟人面前，更加尴尬万分。

　　父亲回家洗漱换装，包扎好伤口，两位书记上门来了。父亲慌了：“今天又犯事了？”

　　公社书记见父亲神情张皇，摸了摸父亲受伤的腿，笑着说：“小心发炎，卫生员一会儿就到。”接着话锋一转，“昨晚，我去公社广播站，仔细地审阅了你写的那份动员稿。有气势，有文气，大大激发了全社干群抗灾夺丰收的决心和干劲。一场声势浩大的歼灭棉铃虫的战斗即将取得胜利。谢谢你！”父亲悬着的心方才落下来。公社书记又笑着说：“论功行赏，我看你小有才华，去公社广播站工作吧！”父亲又惊又喜，天天盼望着的好运终于降临了，但他梦寐以求的职业是教师职业，于是小心翼翼地表白：“可以换个民师岗位吗？我还是教书为好。”公社书记和大队书记相对一笑，异口同声地说：“好，好，你等通知吧！”

　　老子说过“祸兮福所倚”，三天后果然有了通知，父亲来到大队小学，填写一份《民办教师登记表》。校长和老师们热情祝贺他。父亲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人生的转折是来得那么意外，那么戏剧性。他止不住流下了两行泪珠。是高兴还是酸楚，是激动还是感恩，一切都让泪水模糊了。

　　父亲被分配到一个偏僻山区自然村复式班网点任教，百姓戏称之为“门馆先生”。教师既是校长，又是教导主任，更是班主任。一个课时要授多个年级的课程，教学课上的程序必须巧安排。父亲在这样的复式班任教多年，深得学生家长们的好评，每逢社员集体杀猪加餐，必请“先生”到席。

　　民办教师是农业人口，参加户籍所在的农业生产队年终决算分配粮款。那时民师的报酬按照农民的劳动所得报酬付给。其每日工资一般不足一元，遇到灾年甚至低至一角左右。虽然收入微薄，生活维艰，父亲仍然毫无怨言，坚守清贫，津津乐道，多次被评为先进教师。

　　政府十分关心民办教师，教育文件反复强调稳定民办教师队伍，不得任意撤换民办教师。教育部门发放《民办教师证》，凭证领取政府定时定额发放的生活津贴。父亲领到《民办教师证》后工作更安心，他每次领到津贴，便为孩子们添点新衣，一家人眉开眼笑。

　　父亲终于圆了民办教师梦。恢复高考后，他考入师范大学，从此结束了他的民师生涯。

（乔其发）

编辑：魏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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