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夜彭城

五月，农人的谷子将要下田的时候，有人从后山垅里来，说是听到了刮锅鸟唱歌。

到底夏天是真的来了，那鸟都唱了，会夜以继日。鸟不会胡乱聒噪，人一天里只能听到那么几回，或晨或昏或夜半，那歌也特好听，男女老少听了，都会想到割麦栽禾的事，想到爱一个人或被一个人爱的事。

鄱阳湖边有山，高的山是庐山，低的山是村子里的座山，山上长石头花，艳如朱砂，看其花令我想到古往今来生机盎然的温暖，但不会联想到血。不知哪个读过书的男子说石头花是那鸟的血变成的，哦，那鸟，嘴和舌，真是朱红艳丽。

周末，蜀王是望帝杜宇。有人死而复生，叫鳖灵，为相。时洪水肆虐，苍生苦艰，鳖灵凿巫山，开三峡，水患除。望帝感其功高，让位于他，之后自隐西山。人在僻壤，心怀九州。杜宇在生教民务农，死后仍不改其愿，托身子规，每到春天，呼唤人们“快快布谷”，此时，正是石头花开之时，时人捕得那鸟，见其嘴上有一块红斑，认是苦啼出血。

子规当然不是杜宇。杜宇任鳖灵，除水患的时候，那鸟就在歌唱。男人，总有很多的时候，心怀寂寞，多少次，杜宇和鳖灵汗滴阡陌的时候，就听到那亘古传来的歌声：

布谷

布谷

……

那鸟不是人，那鸟只是鸟。

乌桕开花的时候，茅舍里的孩童攀到大乌桕上去，得大树杈，安逸如床，风从东南来，惬意得忘了世上许多愁苦。忽臂如针扎，旋成红色凸起，天哪，是被毛辣虫淫了。孩童满身红斑，泪涕俱下：娘，我满身是“图”！正劳作的母亲破口大骂：闲死了血，吃相饭，攀到树上去翻生（顽劣）。不如死了更利索。顽子哭着逃去，寻到灶前做饭的嫲嫲，老太太说：不要怕，发火发烧等一夜，明日子规来，天下毒虫尽。

第二天，顽子真的早早听得子规啼鸣：刮锅，刮锅……欢喜地大喊：嫲嫲，我听得刮锅鸟声，就在屋前苦楝树杪上加一尿线高的地方。

刮锅鸟来了，俺家麦子还没割好呢。嫲嫲心慌慌，有些许激动，有话涌上心头：那不是刮锅，真不是。春荒未过，粮少，刮锅锅是空的，得种谷，望帝老人家喊种谷哩。我说早上有东风吹面，是喜兆，灵得很。子规来，石鸡唱，乌桕树下顽子睡。

顽子空着肚子挨到午后，吃了糠粉拌腌菜，到那块昨日受难的乌桕树下去，享受树阴下的美妙时光，心怀惶恐，记挂那毛虫的毒刺。果然灵得很，子规来了，毒虫也没了。

天下鸟食天下虫，但总有些虫子毒性重，如松毛虫、毒蛾，鸟不敢食。唯杜鹃，以食此类虫为己任。杜鹃也是血肉躯，焉能食毒不知毒？杜鹃食虫，也是一种对抗苦痛。

杜鹃不育儿。从春到秋，只产卵数枚，因从不筑巢，没有安身的地方，只能把卵产在别的鸟巢里。

画眉、苇茑，都是小个子鸟，筑得安乐巢，过着小日子。画眉有那么好的歌喉，竟是笨心眼的主，巢里忽然多了一枚蛋，并没好大的反应，不过是眨眨眼怪自己此前数错了数，其实那蛋颜色不同，个头明显大一些。但到底不是所有的画眉都笨到那般，瞪瞪眼就会明白的事呀。谨慎的杜鹃会趁画眉飞走的期间偷梁换柱，把人家的一枚蛋移走，产下自己的。等画眉把几个蛋一并孵出，杜鹃雏鸟竟然天生恶心，把画眉的雏鸟推出巢外，让画眉鸟只疼自己。娃一天天长大，眼看比“妈妈”的身子大了好几倍。可怜的母亲整日忙碌，生死线上走过，捕得虫来，得站在娃的背上喂娃。多么荒唐滑稽的画面！硬生生把本不食毒虫的画眉鸟也逼成了百毒不侵。但为母亲就是那么没心没肝，殚精竭虑，一根肠子去疼这个跟自己没有丝毫血缘的“心头肉”，直至有一日“心头肉”修成正果，展翅高飞。

好似忽然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和爱的价值，杜鹃在绿水青山间歌唱。

日里唱，夜里唱，岁岁年年。

这样一首歌，差不多都是原版，虽然有二声、四声、八声的变革，但主流的还是四声，而且，二声、八声的也一样流传了千千万万年。

就那么四声，到底说什么呀？

我错，我错

悔过，悔过

我是带着罪过来到天空的，千呼万唤，只想唤回俺的兄、姐。

多么想，与兄、姐一起长大，和兄弟一起走走烟雨人间。生母把俺借宿在义母家，义母引领俺来世间，喂养俺长大，懵懂岁月里，俺屁事不知，只凭骨子里的本能，把俺兄、姐赶出这个家门。没有了俺兄、姐，母亲悲痛欲绝，却没有迁怒于俺，只是专心把俺养大。她那瘦小之躯，每日奔波在风波里，多少次与蛇、鼠、毒虫搏斗几失性命，天可怜见，她一次次化险为夷，长期忍饥挨饿，只剩皮包骨头，但有一个心念：把俺养大。

哦，不仅仅是悔过，也是歌唱，歌唱俺娘，歌唱真爱。

也呼唤，茫茫鸟海，有俺的另一半，两只鸟一起把爱歌唱到地老天荒。

飞过长江，看到石器人。那些人还没有完整的数的概念，只会用手脚趾计数，一手为五，就是一个一个接一个再一个还一个，再这么多两手就是十……住着石洞，吃烤肉，研制陶，有不错的文明，原来人会哭，会因失去爱而伤心；会因得到爱而欢笑。恰俺飞过，他们听到俺的歌声，立马放下劳作的工具，抬头望，情切切，意茫茫，张着耳朵等重唱。

割麦种禾，

阿姐阿哥……

阿姐心慌慌

阿哥在何方

后来，后来……

后来在西山，看到杜宇。这就是望帝啊，他把王位让给鳖灵，一个人住到深山里来。你看他正仰望天空，寻找俺的歌声来自何方。

哎呀，他看到俺呢，嘴在动，有话说。

鸟啊鸟，你替俺捎话到南方，春已老，夏事动，抢割麦，快播谷。俺老在深山不足惜，愿求苍生无饥荒。鸟啊，你就说你是杜宇，君声即吾声。

从此，人间知歌唱的那鸟，喊布谷的那鸟就是杜宇。杜宇飞过万水千山，唤得田水绿，唤得山岗红。呵，石头花，红艳艳，如杜宇啼血。从此那花叫杜鹃花，那鸟也叫杜鹃。对呀，就是四声歌王杜宇呀，子规呀，布谷呀。

周文王在江边寻到一个姓姜的老头，寻思怎么开口搭讪，天空传来：割麦栽禾！对呀，割麦栽禾，为王天下，就是要让苍生及时地割麦、栽禾！割麦栽禾是多么美丽、有爱的事，咱就从割麦栽禾说起吧。

后来……

孔丘在川上看水，恰天空布谷飞过，说：割麦栽禾。孔丘慨然长叹：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那年，我夜宿湖南一个叫江门的地方，住木楼，夜未央，有鸟唱。

那声渐行渐远，不知道要遁入何方。

眼泪淌下来，是啊，岁岁年年有鸟唱，就是好光景。多少苦，多少痛，多少迷茫，多少快乐和希望，掺和着就是这么一首歌：

阿姐，阿哥

割麦栽禾。

田里没水

并肩车水

车又车不起

跌在豆棚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