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丨(论语)鲍二媳妇亦红香

2023-09-23 19:16:00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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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二媳妇亦红香


■ 汪官金


当年读《红楼梦》,只是敲破了核桃壳,并不曾咀嚼出核桃肉的味道,只隐约记得几个人物或者几件小事,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些小人物和小事件。比如,王熙凤过生日的风波中,只记得贾琏提剑要杀人,或者贾母说年轻人都是“馋嘴猫”,颇感好笑,当然没有留心鲍二媳妇上吊这样的小事,并且也认为,鲍二媳妇竟然到贾琏的屋里上凤姐的床,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给凤姐那高贵神圣的婚床涂污泼粪,死了活该。

但是红楼故事却常常塞在牙缝里,并不曾离我远去,时时又滚落下来,跳进眼前的生活中,让我不得不偶尔再定睛细看一两眼。

她站在贾琏的门边,转过身来要走。那贾琏余兴未尽,纵身跃起,来到她面前,一手穿过她乌黑的长发,几乎把她绾着秀发的手绢弄散。只见她虽有隐忧,却真真是妩媚动人,瓜子脸,刀削过的,纯净白嫩;杏仁眼,盈着水,清清泠泠;深红的嘴唇,仿佛刚从那鲜艳的牡丹上裁剪而来,完全不事妆扮,恰是一个勾人魂魄的精灵。贾琏说:“别急着去呀!”她却轻轻地扭过头去,说:“你那‘夜叉星’回来,我会没命的!”她那淡淡的隐忧迅速地随着柳叶眉牵丝般窜入了鬓影。贾琏摸了一把她淡荷色的衣裙,又抱住她略显丰腴的身体,把她那一脸的娴静再次推倒在床上,赌咒发誓地说:“我越发要你,怎么着?两房三房,气死她!她想让我绝后,横竖大家都别过!心肝,别怕,有我呢!”她叹了口气,冷笑说:“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摇头做出不屑的样子,苦笑说:“她死了,再娶一个也这么着,又怎么样呢?”她转过脸,斜了一眼,说:“她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正说到此处,王熙凤冲了进来,把她一顿撕扯踢打,吓得她落荒而逃,从此就消失在我的视线外。

当然,她死了,是上吊死的。

多年以后,我才终于明白她是没有活路的,正如她不敢再活下去一样,她不敢不赴贾琏的约会。我也才佩服起她一个贪淫的人竟然有上吊的勇气。

首先,她的丈夫鲍二是依赖贾琏而不顾羞耻的人。她上吊后,只听说她娘家人要告状,却没有听说他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特别是贾琏拿出了二百两银子给他埋老婆,又另外从自己的私房钱中给了他一些银两,他就觉得自己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满足得不得了,还和往日一样奉承贾琏,并且期待着贾琏兑现“再挑个好媳妇”给自己的承诺,后来真的如愿了。这样的丈夫,真让人“为天下夫妻一哭”。这样的丈夫,也许是贾家多年的奴才,也许是从千山万水远的乡间来到贾府打工的京漂,居无定所,业无定处,好容易有了个媳妇,可能也是可怜的打工人,也许连住的地方都是临时的,他们只能依附某个东家苟且度日,他们应该是小心翼翼,他怎么敢得罪贾琏呢?人家要调戏他的老婆他不敢生气,人家要他的老婆去陪酒他得受着,要他的老婆晚点回家他得支持,人家要到他家来和他老婆谈点什么事他会主动走开,他怎么敢得罪人家呢!贾府就是一个大汤鼎,他们得在那个汤鼎里捞汤喝呀。一旦有机会能够多捞一勺,这鲍二自然是高兴的。

而且,她的丈夫鲍二是默认她被贾琏叫走的。贾琏是“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丫鬟悄悄地送与她并要她来的。贾琏这样做,当然是不怕被她的丈夫碰到的,否则是不会拿两匹缎子那么显眼的东西做礼物的。她收下这些东西当然是知道贾琏用意的,一路穿堂入室就到了贾琏房里,或许他们二人之间早就多次云雨。她没有拒绝,更没有推辞,就把这些财物放在家里,只能说明他们二人之间早已轻车熟路,而她也不会担心丈夫计较这些东西的来路。

但是,她自己心底是并不愿意与贾琏纠缠不清的。她和贾琏的纠缠,一会坏了自己的名声,二会带来极大的风险。她说“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的意思,恐怕就是对风险的下意识规避,毕竟平儿不像王熙凤那么可怕。王熙凤的厉害是出了名的,贾府的下人是没有不知道的,也没有人不怕她的。说她“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特别是最善妒忌,千方百计防范自己丈夫贾琏在外头有女人,“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瓮。”贾琏只要对哪个丫头们多看一眼,她王熙凤就“有本事当着爷(贾琏)打个烂羊头。”

可惜的是,她嫁的丈夫是那么不争气,除了贪财好色就是喝酒买醉,她没有办法,为了生存,她只能强颜作笑去承欢贾琏,摊上了一份刀头上舔血的苦差,挣扎地过着淫窝里洗贞节牌坊的日子。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自己被人家捉奸在床,躲是躲不掉的,她只有勇敢地死去。

王熙凤必定会痛下杀手,那是个连自己的陪嫁丫头也要全部弄死的主,她怎么会容外人。她出嫁时,“陪了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这个心腹(指平儿)。”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之所以留下平儿,“原为收了屋里,一则显她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好比外头走邪的。”

王熙凤必定会痛下杀手,而且有一千种手段让她去死。这不是假话,可以看看尤二姐的下场。尤二姐是贾母点头同意才让贾琏娶进门的,王熙凤不敢违拗,再“悍妒”也不敢声张,但她可以唱着“认祖归宗”的高调邀请尤二姐回贾府;可以设法撤换心腹仆人,将尤二姐置身于自己的爪牙之下,任意欺凌;可以赔尽小心骗取尤二姐的财产自主权,使之在经济上彻底丧失独立性;可以让更多的人在贾母面前造谣使得贾母也讨厌尤二姐;可以无故败坏尤二姐的名誉,说尤二姐肚子里的孩子是杂种;可以请庸医让尤二姐吃下对人生彻底绝望的打胎药。王熙凤玩死尤二姐是不眨眼的,何况你一个不明不白的鲍二媳妇。

鲍二媳妇即使不死,王熙凤也已经扬言要打官司,也会让她生不如死。一种可能是让鲍二赔偿能够压塌鲍家屋顶的银两,然后迫使鲍二去折磨她。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王熙凤会设法把她抓来做自己身边的女奴,慢慢折磨,让她慢慢地死去。王熙凤完全可以做得到,她有这个能力。就以她过生日为例,贾母故意要疼她一疼,带头拿出二十两银子来为她庆生,其他人没有一个人敢不拿出至少一个月的月例(月工资)为她祝寿的,所有的人都在讨好她,她的威势已经到了一掌遮天的地步。她弄死一个下人,是没有半点声音的,“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王熙凤就是这么说的,贾府死过的下人不在少数。最后一种可能,就是王熙凤急不可耐地唆使手下人,比如催收、下放高利贷的一把好手来旺儿等,跑去鲍二家,一番威逼恐吓,甚至毒打,然后成功地逼她上吊。至于鲍二媳妇娘家人要去告状,王熙凤是根本不怕的,没有她的势力大,她本家有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在朝为官,而贾府在京城就更是与各路王爷都有婚丧嫁娶各种喜事上的交谊,她王熙凤要弄权就弄权,要贪污就贪污,要放高利贷就放高利贷,没有她摆不平的事,别说你告她不成,她还要反告你一个“以尸诈讹”的罪名呢。她要玩死你鲍二媳妇,真是易如反掌。

鲍二媳妇,未必和贾琏有什么真情,大约为了生存,她只得踩着荆棘去上贾琏和王熙凤的床,她的娘家人要为她告状,面对的是刀剑丛林。

唉,可怜的鲍二媳妇只有上吊,在那个“千红一窟”“万艳同杯”人生幻境,去完成一次红消香断的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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