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自我修复

■ 邱益莲

搬离了机关大院，那套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就寂寞地空闲着，日未出就作，日已落未息，我压根没有时间去看望她，一任风雨霜雪的撕咬。

有年夏天，我得闲去看看老房子，发现客厅东面的窗台外面竟然长出了一棵碗口粗好几米高的泡桐，有点遮阳蔽日，赶紧到屋檐下去看看，竟然发现厕所外面的化粪池水泥都破裂了，一片狼藉。蹲下身仔细察看，发现那泡桐树的根竟然绕过墙根好几米，伸向了化粪池吸取养料，怪不得几年时间就长得如此高大威猛。我不能任由它如此肆意生长，它会把整座房子都撬起来的。于是，在花工的指点下，我用百草枯药剂撒在树的根部和树兜，过两天去看，好像有点枯萎的迹象，叶子也有点发黄，我想，再过几天就会看到它干枯的尸体在骄阳之下成为槁木。谁叫它不懂边界，肆意侵入我的领地呢？可是，一周后，我竟没有看到它的干枯之态，反而又生机勃勃地挺立着，傲然迎接东面的阳光。一棵树，我不知道它经历了多少次挣扎和奋起，也不知道它是如何从地下汲水稀释毒药成功自救的，但在劫难面前，这个无声无息的家伙，硬是靠着自我修复成功躲过劫难。我只好请花工将它移栽到院子里的小山边。

又是一个初夏，蝉刚上树时，老爸突然病倒了，他的天空塌了一角，医生跟我说八成是肺癌。我试探着问老爸，如果做个手术身体更舒服些，您是否愿意？他很坚决地告诉我，八十多岁的人，不做手术了。出院后，老爸说一不二要回到山村去，叶落要归根，尽管这个山村并非他真正的“根”。为了给独居山村的老爸找个小伙伴，侄儿弄来一只尺把长的小土狗陪着老爸。一人一狗，一日三餐，彼此吃着同样的食物。老爸说，早晨他煮两碗面，和小狗各一碗，中餐、晚餐各一碗饭，鸡蛋汤拌着。他俩就这样相濡以沫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小狗寂寞了，把小脑袋靠在老爸的小腿上，磨磨蹭蹭，哼哼唧唧撒着娇；老爸没人说话，每天就对着小狗唠嗑。老人，小狗，在山村的田埂上，一瘸一拐的老爸，一蹦一跳的小狗，余晖下画在金黄稻谷上的影子，犹如乡间小夜曲。

日子流水滔滔，全身黑缎子似的小狗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我给它取名小黑。有一天，老爸打电话给我，异常伤感地说，小黑不见了。我安慰他，说再去找只小狗来，老爸还是未释怀，估计小狗早已进了别人的肚子。伤感了大约一周还在悲意未尽时，老爸突然打来电话，说小黑回来了，好像是在外面中毒了，不吃不喝，很瘦很憔悴，回来就躺倒在堂前。爸爸很伤心，亲眼看着他的伙伴日日憔悴，担心它会死在自己眼前。八十多岁的老人，除了每天安慰小黑，一点办法都没有。老爸说，小黑有时会强撑着出门，在山边草地里嗅嗅，估计是在找解药，回来又躺着。十来天后，小黑终于又可以陪着老爸一起进食了。等我回山村看老爸时，它竟然毛光油亮精神抖擞，根本找不到曾经灭顶之灾时的萎靡不振。一只小狗，竟然也懂得自我修复受创的身体，实在惊叹大自然的奇妙。

窗台外面的那棵泡桐树，老爸的小伙伴小黑，它不识字，无法说出掷地有声的大道理，却倔强地靠着自我修复走出了劫难。

八月一个漆黑的夜，我走在茫茫的大道上。有只恶犬突然冲上来，发出恐怖的叫声，好像随时可以将我撕成碎片。我用手电光直射它的眼睛，使它无法靠近，另一只野狗也跟着狂吠，我以为自己会死定了。我不甘心被恶犬打败，于是发疯般操着手头的长柄伞直接向恶犬刺去。在恶犬后退的当儿，恶犬的主人出现了，吆喝着将恶犬带走，家狗走了，无主的野狗也悻悻散去。蔡兄对我说：人，只能靠自我救赎。

偶有空隙，也会打开屏幕看看新闻，猝不及防的是这里那里谁谁谁自杀的消息总是跃入眼帘，避之不及。有的人把自己的生命就像扔掉一张废纸一般，从高高的楼上一搓揉随手丢向窗外，在飘飞之后，原本俊丽的外形跌落得面目狰狞惨不忍睹。在亲人的悲伤哀号声中，世界又很快归于平静。无论是因为情路坎坷，还是事业失败，在轻轻搓揉随手丢弃生命的那一刻，世界真的就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了？每天天还蒙蒙亮，就有一大堆人在等着公交，为了稻粱谋，在这个冬季的早上，硬是一弹而起离开温暖的被窝，奔赴各自的岗位，谁会有闲暇看看邻座的脸是否悲伤或忧戚呢？有个女人告诉我，她突然遭遇职场的莫大打击，心里万念俱灰。她的先生告诉她：不要指望世界与你共情，所有的情绪靠自我调节，所有的伤痛靠自我修复。她几经挣扎，终于从泥潭里爬了出来。

村口的那棵被尊为社神的古树，在夏季雷鸣电闪的午后，突然被一道红光拦腰斩断，村人经过，发出一声惊讶的叹息后，走过了村口，大家该干嘛干嘛，似乎那棵树并没有影响到人们的半点心情，亲眼见到长老们仍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笑谈风云，似乎护佑他们几代人的古树，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对世界而言，有谁没谁有啥关系呢？有你不多，没你不少，这才是庸常。宇宙星空里，巨大的星星突然就消亡了，留下一道红光快速划过长空，然后就是永久的沉寂，可是个体却很难离开这个地球。有时很纳闷，那些识字的人，会交流，却困在自己的心牢里束手待毙，不会求援的泡桐树和小黑，却懂得遭遇大劫时的自我修复。

世界太匆忙，谁会有心情停下脚步耐心听风哭雨诉呢？真的遭劫了，受伤了，谁也救不了你，唯有自我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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