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种树

□危新

　　这几天的九江阴雨连绵，小雨像绢丝一般，又轻又细，听不见淅淅的响声，也感觉不到雨浇得淋漓，只觉得这仿佛是一种湿漉漉的烟雾，没有形状，也不出响声，轻柔地滋润着大地和人心。父亲来电，叫我们从九江买些果树回去。坦率讲，现在城市水果种类丰富，价格实惠。去乡下栽果树猴年马月能结果子，能不能栽得活还是未知数……但为了不让父亲失望，我还是硬着头皮花去近千元买了各种树苗，橘子、梨巴、桃子、板栗、车厘子等。

　　我偕妻子迎着细雨，将树苗根用白色塑料袋裹住装到车子的后备箱。尔后，沿着蜿蜒曲折的乡间公路，朝着家的方向飞驰而去。

　　到家时，雨还在不停地下着，细细的雨丝织成了一张硕大无比的网，从云层里一直垂到地面上。远处黛色的群山，近处粉红的桃花，嫩绿的杨柳，都被笼罩在这张无边的大网里。为了不耽搁时间，我拿起锄头就开挖，父亲在边上见我挖得太深，索性自己抢过我的工具说，像这种果树无需栽得太深，只要遮住了根须就行。虽然父亲八十多岁了，但父亲用锄娴熟，挖坑大小精准。父亲的脸，又黑又瘦，原本就只有九十来斤的身体，愈加羸弱，只怕一阵微风都能把他吹倒。在那缺油少盐的年代，父亲是生产队长，到外地岷山上植荒栽杉树一天只吃一顿饭，晚上加班在荒山野岭挖坑栽树无数，在那凄风苦雨的日子，他用他的坚毅养活了我们兄弟姐妹。此时此刻，一桩桩一幕幕的往事也伴着春雨从脑海中漫卷开来……

　　记得，小时候，父亲常对我们说“劳动最骄傲”。但当年的父亲是把语录背得滚瓜烂熟的，尽管他一天学都没上，大字不识，但这并不影响他能当上大队干部，他的记忆力超乎常人。他常常拿出一句半句来教育我们这些干活儿轻飘的小孩子。就是父亲当年这片言只语以及他的身体力行，一直影响着我，滋养着我，引导着我，告诫着我：土地是根，不能忘本……

　　六十多棵树，经过两个小时的突击已接近尾声，几近虚脱的我和一身泥水的父亲在雨中形成了一道绚丽多彩的风景。雨逐渐小了，西斜的阳光，洒在我们父子身上，暖化着我们身上的疲倦。我手里攥着脚边有了点温度的泥土，心疼地对父亲说，希望他能多爱自己一点。父亲听了，脸上泛着一丝红晕，一时间渲染得这片冷清狭隘的庭院角落也暖了起来。我抬眼，似乎看到，脚下的泥土笑了，新栽的小树笑了，跟着父亲劳顿一生的锄头笑了，平躺着的果树苗笑了……想到只有一米六五的父亲，常常带着重病骑着他孙女买的电动车往返湖西定山彭泽，踽踽前行在这随时都有可能翻车的土地上，我的心窝里，蓄满了热泪。但，我没有让它流出来，因为雨水汗水交织在一起的父亲就在我身边。春雨下，父亲腰背佝偻着，鬓发斑白，眼角皱纹密云，衣衫上水和泥混合成浆，沾染得上衣裤子甚至脸颊，手臂，到处都是。我并不心疼父亲的老去，那是每个人都躲不过的岁月。我也不心疼父亲满身的泥水，那是老百姓朴实无华、任劳任怨的本色。我心疼的是父亲那颗心，那颗宁苦自己一人的心，那颗为儿女、他人着想的心，那颗善良得让人流血的心。父亲呀，您承担的，又何止是一棵小果树的责任和义务。父亲经历疫情之后，身体大不如从前，我不能想象没有父亲的日子我兄弟姐妹五人的精神寄托在哪里。此刻，我的眼睛和喉咙一下子又热起来，但就在嘴边“父亲我不要你栽”的话，随着一股热流，又咽了回去。我的父亲，我怎么会不知道，不理解：他宁愿自己吃苦受罪，也不愿让子女吃苦，不让子女为他担心。父亲一辈子在这片屋前屋后的土地上，独自默默劳作着，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一早又一晚。多少过这样的春天，父亲在这片泥洼地里，已与铁锹，与小树，与水桶，与土坡，与泥土，与汗水，与劳累，相处得熟稔了。它们也会心疼已近古稀的父亲吧……

　　我已人到中年，孤独感渐生。虽然自己以前也种过树，但遗憾的是，没有一棵树长到现在。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种一棵树，让它陪自己到人生的终点。父亲日渐老迈。如果有来生，我希望做一棵树，以泥土为依，以白云为友，与青草为邻，邀鸟虫为伴，哪都不去，安静地守护在家乡一角，守护在父母身旁……

编辑：王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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