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景玉川
因为我到林场时季节已近初冬,场里暂时无事可干,桌椅板凳也缺乏,人多了坐的地方也没有,要等木工做出来。刚好公社有一座小型石灰窑,于是场里便安排我们去烧石灰。
石灰窑在一个叫沟子口的地方,离林场大概十几里路。沟子口曾是很繁忙的一处小港口,抗战前上下吴城和洲地的人们都是从这里上下船。如今吴城败落了,只有上下洲地打湖草、砍洲柴的农民经过这里,所以春天和秋冬之际人气还是很旺。我们的石灰窑不大,只几立方米,烧石灰前在窑中一层石灰石加一层拌好的煤块,一层一层填满窑,然后从下面点火。烧了三四天后,顶层的火熄了,我们便可以出窑。出窑是很辛苦的工作:烧好的石灰石滚烫,清理煤渣与灰渣时灰雾蒙蒙,出完窑,灰粉透过层层衣服钻到我们的肌肤上,痒痒的,更不要说口鼻与气管内。除了一双手套和自备的薄口罩,没有其他防护措施,如果时间长了,我们每个人都会得矽肺病,好在近阴历年时,公社又将石灰窑收回去了。与我们小石灰窑紧邻的是大队的砖瓦窑,在烧石灰的同时,我也熟悉了砖瓦的制造,知道红砖与青砖的造制差异在砖出窑后用不用水淋。
条件虽然艰苦,但晚上有空,在昏暗的小煤油灯下,我还是喜欢看点书。书的来源已记不清了,有什么就看什么。记得读过一本拜伦诗选,十几岁读的东西其中两句印象深刻,至今不忘:对于满头白发,荣誉的花环又算得了什么?(大意如此)
烧了两个多月的石灰,已到了农历春节,我们回到林场,小刘、小赵、小罗都回家过年去了,只有我和小王还有“琐人”朱理文留在林场过春节。谁知除夕下午尹书记却叫人带张纸条来,说来的人家里死了人需要石灰,要我去称石灰给人家。腊月三十,竟然如此大煞风景,我虽十分不情愿去,但又无可奈何,只得与来人一起去石灰窑。从林场到窑上十几里,我们沿着湖边走去,一路上杳无人烟,等到称完石灰,已是黄昏。我一个人孤独地往回走,退水后的鄱阳湖显得特别空旷,起伏的湖岸如同饱满的弧线,断崖现出一条条白色贝壳类组成的细线,令人想起远古洪荒。我心里很有点害怕,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前进。近林场时天早已黑了,小王已吃过年夜饭上了床,给我留着饭菜,只要热一下。本来说好了汆肉汤由我来做,但我被书记一张纸条派去卖石灰,小王便只好自己动手,这家伙不会搞,剁肉时用力过大,竟将砧板上的木屑也剁进肉里去了,又放了很多猪油。我很饿,草草热一下便狼吞虎咽地将饭菜吃下,一会儿就觉得很不舒服,就这样我在林场过了第一个除夕夜。几天后除了胃部发痛,还便黑血。除夕之夜的晚餐使我患上了胃病,每天饭前胃痛。幸亏我严格遵照医生的嘱咐,注意饮食,又吃了半年多“胃舒平”,胃病竟好了。
春节一过,我们便正式开始造林种田了。这时人已到齐,除了我们五个,从横塘街又来了三男三女:小万、小杨、小曹、小查和刘芳俭夫妇。社员来了位大师傅叫刘极松,是场长的儿女亲家。因为这几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人一多,刚来时的那种迷茫与忧郁也消散了,对着苍茫的鄱阳湖,我又恢复了在中学时文学青年的青春浪漫,还写了一首慷慨激昂的诗,表示要在这里战天斗地,建造花果山。
这之前,我不止一次到那个传说是朱元璋“点将台”的地方砍柴、刮草皮,它离李仕大家不过百多米,是一座紫石砌成的高台,高三米多,宽两米左右,建在湖边高崖上。十多年后我参与编写《星子县志》,才知道这不是什么朱元璋的点将台,而是一座瞭望台,地名也不是叫扬栏信,而是扬澜汛,“汛”是清代的营汛兵驻防地,每逢十里、二十里为一“汛”。古时没有公路铁路,水路是主要的交通通道,因而这儿有似关隘。此地为鄱阳湖湖面由宽变窄处,所以风急浪高,起波扬澜,故沿湖两村都名叫扬澜。南边大村为上扬澜,靠近林场的小村名下扬澜。从宋代起这里便有驻军,往南不过数里为渚溪巡检司,曾是一处热闹的小集镇。巡检虽为正九品,但有时权力不下于七品知县。
清明前后是造林的时节,公社便指令“四类分子”来这里打树洞,规定任务每人打多少个坑。“四类分子”大多老了,哪里挖得动?有人能走到这里来都不容易,所以一般都是他们的子女来顶替。虽说要在几千亩山上打树洞工作量不小,但好在都是沙质土,不少山还全是沙子,所以十多天工夫,十几万个树洞便打好了。这些天,往日荒凉的林场,山上山下到处是人,显得十分热闹、壮观。
过了清明,便开始植树了,树苗由林业部门运来,植树则靠我们自己。那些日子,我们在紧挨湖边的山上栽下了数千株果树、杉树和毛竹,在沙山上栽了十几万棵马尾松。毛竹的母竹是我们从庐山黄崖驮下来的,大而深的竹坑则是由“四类分子”(实则为他们的子女)挖的。果树为桃和梨,桃树分“大久保”“蟠桃”和“庐山水蜜桃”三种,梨则只一种,桃、梨都栽在土质最好的山上。那时我非常认真,仔细翻看果树栽培方面的书,征得场长同意,我选了一块荒芜的地作我的试验地种梨,我先往每个树坑里挑了脚粪,种树后给每一棵树作了编号,按时给它们浇水施肥。施肥时事先按树冠大小挖一圈土沟,肥料则施在沟中。我每天收工后都去观察,记下每棵梨树绽叶开花的时间。
这一年,我们种了早晚稻、芋头、甘蔗,还置网打鱼。此地捕鱼叫牵鱼,大概因为用的是围网,两头由人牵拉。附近农村的大网要十几个人合拉,我们林场置的是小网,又叫罗地网,由五个人拉网。牵鱼开初很新鲜,久了也就显得单调。捕鱼时,人们将网展开,三人在水中,水淹齐腰、胸,两人在岸边沙滩拉着网徐徐前进,走了一段后,水中三人慢慢走向岸边,将网收拢,收网渐结束时,网中群鱼乱跃,银鳞闪烁……我们就这样,不断地张网收网,收网张网。时间久了,走在水中的人会感到冷,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是如此。我身体瘦弱,牵鱼时多在岸边沙滩上拉网。
5月是网船出门的日子,生产队对此非常看重,头一天全生产队男劳力要聚餐,有时还要到对面老爷庙烧香敬神。沿湖每一片水域属于不同的泊头,事先由各网船抽签,抽签后每一只网船只能在这片水域撒网、捕鱼。泊头好的水域一般鱼多——这是人们多年积累的经验。网船出门后,会在各自的水域沙滩上搭一座草棚,打鱼人就吃住在这草棚里。所以从初夏到秋水退去之前,林场湖边并不寂寞,鱼多的时候还十分热闹。
第一年我们林场大丰收,收获了几千斤稻谷,还有红薯、毛芋,捕鱼也有收入,粮站还供应我们商品粮。那时粮食比较紧张,附近的农民都羡慕林场,所以后来场长的女婿和大师傅的儿子、书记的一位亲戚也都到林场来了。这一年我们也充满热情,因为我是记工员兼出纳,因而每晚记工人们都会聚集在我房里。我们还搞文艺活动,参与公社的演出(可惜仅此一次),是《沙家浜》的片段,杨星坚持要演一个匪兵,这个兵遇到一位小姑娘要抢她的包袱,杨最喜欢的一句台词是“抢东西?我还要抢人呢!”小曹则演那位小姑娘。我们这边的活跃,也吸引了下扬澜村的青年人,好几次月明风清的晚上,他们结伴来玩。
因为知青中我文化高一点,做事也不偷懒,所以场长书记对我还不错,有点像知青中的“头”。小万在家里就是个刺头,对我这样受领导看重有些不满,所以有时也会给我点颜色,我装着不知,他也不会太过分。唯有小刘,外号疤头,他以为文化不比我差,喜欢怂恿小万跟我作对。说实话,除了疤头有些讨厌,其他人都不错,他的老婆春英也蛮好。
我在林场担任记工员,每天晚上记工时,我的小房里总是很热闹,人们在这里东南西北地闲聊,往往要坐到夜深才各自回家。由于我还兼任林场的出纳,虽然小小的社办林场每年收、支钱不多,但总有一些事。但在出纳任上,因为粗心,我犯过终生难忘的错,此后我凡事都比较细心。经过是这样:
那年,县林业局给我们林场拨款100元,支票已到了蛟塘,场长通知我去蛟塘的银行领取。100元在那个时代,至少要抵当今1000元。蛟塘是一公社,为星子县第二大乡镇所在地,县工商银行在那里设有营业所。蛟塘公社与我所在的新池公社中间,还隔着一个蓼南公社,从我们点将台林场到蛟塘公社所在地,大概不下30华里。我是第一次去银行领支票上的钱,在此之前,我没有见过支票,更不知有些什么手续,也无人可问。第二天一早,吃罢伙房给我炒的一碗油炒饭,我就兴冲冲地出发了。走到蛟塘时已是上午11时许,银行营业所就在蛟塘街口,面对着我走过的青石桥。我进门说明来意,办事员查了查,县林业局果然给新池林场拨了100元。于是,他叫我拿章子。什么,取钱还要私章?那人拿支票给我看,上面竟有我的私章。我一头雾水,十分不解,但又没有办法,钱无法领取,我只能扫兴地踏上归途。
回到林场,场长见我空手而归,问明原因,倒没有责怪什么——大概他也没通过支票取过钱,不熟悉有关手续。
第三天吃罢早饭,从抽屉里取出装私章的小盒,我又出发了。和昨天一样,11点左右到了蛟塘街,走进营业所,又是昨天那位办事员。他问:“章带来了吧?”我说:“带了。”说罢从口袋掏出章盒,拇指推开盖盒,糟糕,盒子竟是空的!我粗心大意,早晨动身前打开抽屉,捞了章盒就走,却没有检查一下里面有没有章子。营业所那位办事员当时说了什么,有什么表情,如今都不记得了,但肯定是负面的。
我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沮丧极了。由于泄气,走得也慢,回到林场时已经日落西山。伙伴们见我这样,不免嘲笑,场长好像也说了我几句。但事已至此,人们再怎么骂我、嘲笑我都是活该。
第四天,我又和前两次一样,一早吃了饭,再次赶赴蛟塘,终于将那100元拨款领回来了。为了这100元钱,由于我的粗心,我跑了三趟蛟塘,每天来回60里,三天走了180里。
这次取钱,我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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