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老屋

■ 于爱民

我居住过的老屋建于清雍正年间，最早属于一个叫彩先的人，家谱记载了彩先，但没有记载老屋。之所以知晓老屋由彩先建造，是因为当时的工匠把“彩先”二字刻在了砖上，刻痕幽深。青砖镶嵌在侧门正上方，约三米高，在最佳视觉范围内，为了让后人记住，彩先确实用心良苦。

老屋住着五六户人家，有天井三个，大厅三处，设天井的主要目的是采光和排水。老屋还有过道以及成排的厢房，上有简单的阁楼，搭着楼梯才能上去，不像苏州官宦人家的阁楼精致且高——上面住着千金。小家碧玉住在阁楼上，半遮面容，轻移莲步，从不轻易下楼，该是怎样一种风情。

老屋的阁楼并不是大家闺秀住的地方，主要用于存放杂物。事实上，明清时期的都昌多是穷苦人家，不像苏杭或徽州有众多大家闺秀。都昌建筑也就没有那种风情万种的阁楼文化。

老屋有精巧的窗棂，窗扇全是精湛的木雕艺术品，镂空立体雕刻，工艺复杂，人物花鸟栩栩如生，这些雕刻耗费了工匠大量心血。听老辈说“文革”时期“破四旧”，人像的脸部都削掉了。我在安徽的西递古村也仔细观察了那些木雕人像，同样削掉了，应该是一场全国性的破坏运动。

老屋几根主梁柱粗壮得一人不能合抱，粗壮又通直的木料当地并不出产，一定是从外地买来的，天井中央台面是两块巨大的红石铺成，家乡也没有这种石材，无从知道木料和石材的来源及运输方式。老屋耗资不菲，相传建房时彩先用斗量银子，哗哗的银子像装粮食一样。都昌县与徽州挨近，我总无端地联想“无梦到徽州”的诗句——彩先是不是加入过徽州的商帮，或者那一伙工匠是不是从徽州请来的。

在我对雨的印象里，梅雨是最深刻的，一个来月的梅雨，雨气会从天井大量扑进老屋，流水沿着天井上方那一周瓦楞下到屋里。直到夏天，霉味和湿气才会慢慢散去。大人都去忙农活了，偌大的老屋就剩两三个老人和孩童。天井上的天空明净又蔚蓝，阳光从天井掉落，明亮的阳光碎裂散开，瓦楞下映着阳光的蜘蛛网清晰可见。公鸡跳下天井觅食，乌龟爬出天井的过水涵洞透气……这一切都不会有人惊扰。

梦回老屋，必须说到我奶奶。这个1949年前在景德镇市生活过一段时间后又流落到农村的女人在老屋生活了六十多年，她是老屋的守望者，是老屋历史长河中一个重要身影。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小时候我总是跟在她的脚下。她常跟我说要功名往上，“功名往上”这个词书中没见过，奶奶语言表达能力很强，说话自然有气场，说理谈心句句恰到好处，会很多乡村谚语，总能信手拈来几句。我记得她说过“山高压不过太阳”“人穷志短”等俗语。族里哪家结了新亲，有重要宴请，会在老屋正厅摆上酒席以示隆重，必请奶奶过去帮忙接待应酬，酒席上奶奶举杯推盏应对自如。

那时的女性普遍缺少文化教育，奶奶的那种语言文化气息和应酬能力在乡村女性身上十分难得。这是我最敬佩奶奶的地方，这一点我没有遗传到奶奶，奶奶用“功名往上”这个俗语告诫我人生要积极向上，争取功名。

我对奶奶在老屋的记忆很多已经模糊，记忆里属于我和奶奶的地方基本就是老屋过道，小时候常和奶奶默默坐在过道里。老屋和旁边的土坯房由过道相连，跨过老屋侧门一个石质的老门槛，就到了土坯房。过道整年不能采光，大白天甚至地上掉落的一根筷子都不能看清楚，常年阴潮。一到夏天，过道里特别凉爽，打赤膊贴着石质门槛或墙面，冷得会打哆嗦。这里是我们一家纳凉的好地方，我特别喜爱那条石头门槛，有时会和几个小伙伴挤坐在上面争夺那块凉地。夏天总爱坐在那里或挨着睡觉。奶奶拿一把半高的木椅坐在身旁，她总是很安静地坐在那里。

小时候经常生病，一天傍晚我痛苦地躺在过道的竹摇椅上，肚子鼓胀得像个大气球。不记得是什么病，疼痛使我呜呜哇哇地哭。奶奶懂一点民间医术，给村里很多小孩治过病，此时也束手无策，急得再三催我爹带去镇上的医院。爹就在老屋外的道场上烧土粪，并不搭理奶奶。我这个经常生病的孩子，让爹都麻木了。

奶奶离开人世有二十五年了。她在一次起夜时摔断了骨头，后来只能整日靠坐在床上不能下地，断裂的骨头无法让她躺下睡觉，背靠床沿，垂着头就那样艰难地睡到天明，奶奶硬是这样苦撑了几个月，带着对老屋往事点点滴滴的怀念走了。

奶奶既柔弱又坚强，既安静聪慧又能说会道，从不多事，从不争辩，从不抱怨。

1998年的那场大洪水洗劫了村子，村民们搬离了老村，二十多年没住人。时间一久，进风漏雨瓦松梁断，墙根墙头上都长出了许多植物，风过簌簌作响，许多物件在悄悄腐烂，小动物也乘机打洞筑巢恣意破坏。二十多年的风雨侵蚀，老屋就在一个个雨夜里一段段墙体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