恻隐心 自省酒 批判词
——读董书明组诗《都是人物》
■ 龙 鸣
诗人董书明写了近四十首古代失意文人的现代诗,这些古典文人上至春秋战国,中至唐宋,下到明清,如屈原、陶渊明、司马迁、李白、杜甫、孟浩然、柳宗元、李煜、苏轼、欧阳修、柳永、李清照、辛弃疾、文天祥等。他们有的高居庙堂,或为帝为王,或官至宰辅;有的隐迹于江湖,或布衣罗衫,或竹杖芒鞋;有的混迹于闹市,或吟诵于歌馆楼台,或嬉游于勾栏瓦肆……但不难从中梳理出这样一条脉络:他们大多不是被流放,就是奔波在流放的路上,不是被排挤,就是处于暴风雨的前夜;不是落魄,就是在落魄中才情勃发,粉丝爆棚;不是英雄孤忠,就是在歌吟中慷慨赴难,光耀千秋……而诗人则抱着这样一腔情怀,像上述古代文士墨客那样,怀的是一颗恻隐之心,喝的是自我反省之酒,写出这样一组批判之词。
先看恻隐心。一般而言,文人相“轻”,而董书明则文人相“亲”,这个亲体现在对古代落泊文人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同情心。如《向鱼问水——致杜甫》:“我替你守住纸笔/泪水/那一年,你在中国文学史上,从成都驿站拍拍屁股/走人。守住尊严”。这里有个湿漉漉的词“泪水”,寻常的两个字,却直抵诗人柔软的内心。而最令人揪心的是,一代大文豪,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老病”之际,唯一叶“孤舟”寄生,飘泊在湘沅一带的小舟上,最终成为天地间的一具饿殍。他静静地走了,再没有了病痛,没有了愁怨,没有了流亡……赍志而殁,带着他毕生未竟的政治抱负走了。“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只留下千古诗文,化作天地间一只独自奔突的鸥鸟。
通读全诗,董书明更多的是对古代落拓文人怜中有爱,爱中有惜。如一首《鹤冲天——致柳永》:“不忍心看你落魄不羁。劝你与秦楼楚馆/划清界线,同北宋的仕途/时刻,保持距离”;再如《怨水成冰——致苏东坡》:“拍一拍兄台的肩膀。大声地问一句:‘元丰二年/御史何正臣等/那么多弹劾你的小人/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只有你,还留在了北宋/民间像是怨水成冰/乌台诗案过后/还要多久,你才学会保护自己/别再被词语的石头伤害//时间在开闸放水。淹没的都是/戏台上的弄潮儿//不用回答我/舒亶、李宜、还有李定,‘你们能不带一点悔恨死去吗?’”把诗人对古代文人的怜悯之心、痛惜之情表达出来,跃然于纸上。对于苏轼遭受乌台诗案,贬谪黄州,后世文人或批评家鲜有愤然击案,替苏轼鸣不平者,而现代诗人董书明,则直指乌台诗案始作俑者——李定和舒亶之流,直言不讳地呵斥他们,可见诗人积郁胸中之愤懑之气久已,随时都会喷发而出,酣畅淋漓!
又如《卖瓜问甜——致孟浩然》:“秋风的体质多感。星辰饱经风霜/昨夜的词语/带刀行走。沿途,给山水/田园,下蛊投毒/投在阔叶林上/鸟鸣掉进了唐诗/投给芦苇/民间一夜白头;投向大地,故国大病一场/丹枫咳血”。中国古代文人士子,闻鸡起舞,程门立雪,只要发奋读书,或多或少都能获取一定的功名,而唐代伟大山水田园派诗人孟浩然,是为数不多的从没有走进官场的诗人,就像董书明在诗中写的“没有从事过官吏生活经历的诗人/内心充满悲凉/人间的悲壮”。这种悲壮给了山水,给了田园,而田园里结出来的瓜,堪比孟浩然的经纬之才,学得一身本领,报与李唐江山,而现实偏偏不如诗人心中所愿,最终“田园被下蛊投毒,投给芦苇,民间一夜白头,投向大地,故国大病一场,直到“像红色枫叶那样,咳出了大唐盛世的千古遗憾之血……”
这是怎样的同情之心?就像一股不平之血,喷出了后人热辣的喉管!可以说,在诗人董书明的这组古代文人诗作中,同情心占据了主色调,四十个短章里,俯拾皆是,这种古典式的文人情怀,深深植根于诗人的血脉之中。
再看自省酒。古代文人与酒,水乳交融。如李白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如苏轼的“过酒家饮,酒醉,书此语桥柱上”,又如“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僮鼻息已雷鸣”,如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如李清照“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庄子曾提出过“醉者神全”的哲学主张,认为“乘也不知也,醉也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手胸中,是故逆物而不慑,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庄子认为人应顺乎自然,饮酒致醉而“其神全也”。醉酒后精神越发高涨,思路更加狂放,将酒与人的“全身、全性”及“得全于天”紧密联系起来,体现了道家的全生观。
而古代文人的多数应该深谙其理,一方面借酒可以浇愁,醉眼迷离,神经迷漶。而不知高山之高,河泽之广,世事之险,人心之恶,逍遥兮快哉,恍惚兮离世;再者借酒可以令血脉偾张,激情喷薄,灵气恣肆,口吐莲花,文思灿烂,锦绣诗文如大河汤汤,一泻千里,令身心与才情得到超自然放逐……
而在董书明笔下,文人之酒,一方面借酒浇心中之块垒,愤俗世之乱象,借以麻醉自己,解脱自己,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省?不是对现实的无奈与逃离?销得万古愁何尝不是解脱与逃离?“乘也不知也,醉也不知也”,最终“全身、全性”而“得全于天”。用离世来求得心理平衡,自我超拔,这杯酒就起到了“自省”的功效。
如写柳永《鹤冲天》:“千万别在一棵树上吊死/要死,就死在时代多音部简谱的怀抱”。“一棵树”即是世尘之树,仕途之树,功名之树,都不如烟花柳巷里飘荡着的那一阙浅吟低唱,这是心灵淡泊式的自省;又如《伶仃洋的黄昏——致文天祥》:“越来越喜欢独处。一个人在海边,面对醒着的海,掉进海里的海/绝望的海/一生都爬不上岸的海//人到中年,最想去的地方是伶仃洋/只有诉苦的珠江/张开的喇叭口,才能配得上伶仃洋的海浪/吐出的舌头//一个人独坐伶仃岛。落日,像一枚过河的卒子——自断退路/勇往直前”。诗人董书明穿越千年,对一腔孤忠的文天祥发出忠告——“自断退路,勇往直前”。这同时也是现代文人的一种自觉与自省。
而《沿坡讨源——致曹植》这首诗,则通篇贯穿着自省情绪,与其说是一首分行诗,不如说是一篇悔过书,是一番自我安慰的心灵独白,就像一个犯了过错的孩子,躲在角落里喃喃自语。全诗分为三节,首节“千不该,万不该生在帝王将相之家/不该爱上咏诗作赋/不该喜欢饮酒纵乐/不该在经历/‘司马门’事件后/‘照喝不误,照醉不误’”。一连五个“不该”,运用复沓修辞技法,使诗人内心的情绪回环往复,又如江河之水,一浪又推上一浪,一拨接着一拨。诗的第二节,甚至第三节,“长叹一声。千不该,万不该/说出利剑不在掌,结交何须多/明白了这些道理/还要跑去暗恋甄氏/不该写下《洛神赋》/让世人皆知/不该丢不下权力欲和八斗才气”。又是连续四个“不该”,像是好友相劝,又像是长者对晚辈的责怪,每一个“不该”都是一次自省、一次反诘!在董书明的这一组诗中,很有一部分作品中自省成分占比是比较重的,诗人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冷眼观察着前世今生,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最后看批判词。古代多数文人兼具文学家、诗人、政治家、史学家、哲学家等身份与素养,或相关经历。要对他们作出客观评价,对他们所处时代背景作出严肃的批判,是需要一定的唯物史观与冲天一怒的勇气的。前面提到《沿坡讨源——致曹植》这首诗,果真仅有自省吗?不然,生在帝王之家、爱吟诗作赋、写下《洛神赋》等等,这些难道都是一个人的错吗?作为王室贵子,就不能拥有这些兴趣与爱好吗?其实,这只是诗人董书明对两千年前魏文帝曹丕的一种反问、一种控诉罢了,愤恨之情溢于言表,替千百年来文人士子们一吐胸中块垒!
在这组诗中,同情也好,自省也罢,其实最大程度反映的是诗人一种态度,一种价值观,一种历史观。诗行之间,更多的是作者的批判与控诉。再看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文人的标配——致屈原》:“中国优秀的文人/都有类似贬谪的遭遇/这从屈原开始,白居易、欧阳修、苏东坡等紧随其后/似乎,遭受小人的诬陷和诽谤/才是文人的标配”,诗歌一开始便言明主旨,一针见血,说中国的文人多有遭贬的经历,被污了一世清誉,甚至丢了性命。屈原就是其中的代表。的确,李白早就写诗“屈原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歌颂屈原的诗文永垂千古,像日月一样永恒,而批判昏聩的楚怀王即使拥有再豪奢的宫阁楼台,最终也只是一堆荒丘,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
诗人董书明同样具有这样的情怀,他把一批古代文人的不得志,“选”出了一位代表性人物——屈原。称他的经历几乎可以代表多数文人。就那些有着不幸遭遇的文人而言,充斥他们人生的是诬陷、诽谤、排挤、冷落、受贬、流放等。而诗中“一位作家说过/‘每一个诗人的背后,都跟有一只疯狗’。遇见上官大夫这样的昏官/屈原终将被放逐江南”,董书明则一针见血,满腔悲愤地骂出那些朝中奸佞置社稷于不顾,为一己私利排斥忠良,蒙骗上下,祸国殃民,比疯狗恶毒百倍!这是强烈的批判之声,既是李白的控诉,也是两千年后现代诗人董书明的泣血之声。
面对失落的文人,乃至帝王式的文人,董书明不是一味地同情与反省,依然有对文人自身的批判。如南唐后主李煜,精于诗词,而荒于治国,轻信谗言,诛杀大将林仁肇,自毁长城,终被俘亡国,成为阶下囚后写下“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感天动地,让人读罢不禁泪目。李煜终被赵光义所害。千古词帝,其情可感,其人可哀!为此,董书明写有:《垂泪对宫娥——致李煜》:“江山难养,犹如网络写手喜好穿马甲/抛头露面。五千里南唐/一幅画的体内/暗藏高贵、白蚁、战火/攻城掠地/先是丢失卷轴或疆界/丢失江北、金陵、意志/丢失一队宫娥/再后来,在毒酒的后花园里/将国主丢失……提起杀良将自毁长城的宝剑,在江山或宋词之间,学会取舍/懂得委婉。”这是对李煜本人的批判。诚然,南唐灭亡,主观原因在于后主李煜,读史可鉴,董书明一语中的,言中要害。
在董书明的这一组诗作中,自始至终充满悲、愤、怨、恨等情感色调,当然也有怜、爱、叹等情绪元素。总之,诗人董书明当先熟读历史,掌握了大量的历史材料,尤其是文学家、诗人的前世今生,这些丰厚的典故,深深影响了诗人董书明,从而积累了坚实的文学、历史积淀。难能可贵的是,董书明对这些知识进行了咀嚼、吸收、消化、反刍、升华,用现代诗的架构营造起一座解读文学人物、剖析历史得失的楼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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