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九江丨(名家有约)莫道春归无觅处

2024-06-16 08:5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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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春归无觅处

■ 陈世旭

1200年前初夏,庐山香炉峰大林寺中的几许僧侣,不知道出现在面前的一群人中有个人16岁就一改“长安米贵,居之不易”的浅见;不知道他在“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不知道他曾令 “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执政柄者扼腕矣”“握军要者切齿矣”。

这个人就是白居易。

跟僧人一样无知的是我本人。20世纪60年代中期,我一早从省城出发,在浔阳江边的小城午饭,然后搭船顺流而下,去一个沙洲上的农场务农。我懵懵懂懂,不知道走过了一座文字的丰碑。

我在那片山水间盘桓了将近20年,对我来说,那就像一部古书,弥漫着远古的硝烟、墨迹、酒和脂粉的气息,闪烁着一个个杰出的名字和身影。

白居易是最打动我的人之一。

我曾在临水的江滩徘徊,看秋风中萧瑟的枫叶荻花;在堤岸的矮墙久坐,看明月浸在茫茫大江。想象江州司马的醉不成欢惨将别,想象京城歌女的犹抱琵琶半遮面;想象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想象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想象冰泉冷涩弦凝绝,什么样的幽愁暗恨让无声胜过了有声;想象忽然间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想象曲终收拨那当心的一划,令四弦一声如裂帛。

曾经名属教坊第一部的艺人,暮去朝来颜色故,终至门前冷落鞍马稀。再没有五陵年少争缠头,再没有一曲红绡不知数。只能在江口独守空船,与寒光冷水相伴,只能在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岁月如青丝暮雪,只有清风明月依旧。残留的美好,只剩了支离破碎的记忆。芦荻还在摇曳,芦花开了又谢,摇曳着暗淡的影子。风在江上游荡,不愿离去,只为了欲说还休的言语。枫林下的客船落满枯叶,泪水打湿江州司马的青衫。

白居易出生时,李白已离世十年,杜甫也在两年前死去。唐朝诗歌天空的两颗巨星,都在愁苦中陨落。似乎是怀着使命,白居易在少年便惊动了长安。因为他的出现,唐朝的诗坛依旧光芒万丈。

白居易生于乱世,抱负振兴大唐盛世的志向,读书读到“口舌成疮,手肘成胝”。终究登科,任县尉,慨叹农民“家田输税尽”(《观刈麦》);任言官,为卖炭翁“苦宫市也”鸣不平(《卖炭翁》),“直书其事,而其意自见,更不用著一断语。(《唐宋诗醇》)”矛头总是指向权贵,落得被贬谪的下场。“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

接到朝廷诏令,白居易立即离开京城,两个月后抵达浔阳。

“浔阳欲到思无穷,庾亮楼南湓口东。树木凋疏山雨后,人家低湿水烟中。菰蒋喂马行无力,芦荻编房卧有风。遥见朱轮来出郭,相迎劳动使君公。”(《初到江州》)

“流落江湖,几沦蛮瘴”的生活从此开始。

司马官邸坐落在浔阳城西门外湓浦口附近,北临大江,背靠湓水。一场山雨过后,枯叶凋零、树枝稀疏。房屋低矮的人家,都被雨水浸泡,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宅边环绕着黄芦苦竹,早晚听着杜鹃啼血猿哀鸣。用菰蒋喂马,饥马无力奔跑;将芦荻编房,睡觉时漏进寒风。

最初数月,白居易在病中整理行李和诗稿,闭门不出。“俟罪浔阳,除盥栉食寝外无余事”,最多是把山樱桃树移栽到庭院,把石榴花移到厅前,又点缀了许多杜鹃,借此抒散愁闷。“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无睡”(《与元九书》)。春江花朝,秋江月夜,唯自斟自饮,借酒浇愁。

那个深秋的夜晚,谁在一钩残月下,独自临风抚琴?弹琴的人和听琴的人相遇在一条船上。这条船也便是一张琴了,被心的手指拨响。所谓知音,便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心事被琴说穿,被水流传。人人都在世上寻找知音,却不知道在何时会出现机缘。大音如霜降于四野,飘向远处的琴声比远处更远。寒夜悲秋,千古心情,在柔指和轻弦上泛漫。世间多愁善感的情怀,在一个古代的夜晚,被诗与琵琶说尽。

江水在琵琶上流淌,悲怆在琴弦上定音,手指在弦上轻轻滑落,载满哀怨的船随琴声的消逝而消逝。

《琵琶行》叙事、写景、抒情交融于诗歌与音乐,写尽了沦落天涯、同病相怜的悲哀。一出即风靡宫廷闾巷,以至“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唐宣宗《吊白居易》),千百年传颂不衰,“一曲琵琶说到今”(清·张维屏)。诗人踏着湿漉漉的诗行,忧郁地走进了经典。那两行长长的泪水,垂在历史的脸庞,再也无法抹去。

这是歌女和琵琶的幸运。再惊艳的美色也会老去,再精妙的琴声也会被风带走,但遇见了杰出的诗人,便一起被文字收留,并且长存。

大诗人与琵琶女也许一样柔弱,一样被命运蹂躏而不免呻吟,一样的遭际,一样的不幸,却是不一样的内心。可以被弃,不会自弃;可以被贬,不会自贬;可以沦落,不会堕落;可以沉沦,不会沉没;可以压抑,不会压倒。对这样的人,不幸不啻是一种财富。

何况,才华卓越的诗人不会寂寞,永远不会缺乏真挚的仰慕者和追随者,以及来自同道的温暖。

一样遭罢黜的刘禹锡,赠诗白居易:“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同罹“八司马”之祸的柳宗元则是寄情山水,渔父般逍遥,驾舟自流,追逐云与风,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柳宗元《渔翁》)

振作与逍遥,皆是存在的一种方式。宵小可以肆虐,却无法抹杀文学的尊严。

文学是广阔的港湾,可以容纳所有的伤害;文学是深厚的沃土,思想和激情会蓬勃生长。火中涅槃的凤凰,因为重生更加雍容,而世界因此更加精彩。

次年春,已过不惑之年的白居易拄着藤杖,开始了纵情漫游。“惟司马绰绰可以从容于山水诗酒间,由是郡南楼山、北楼水、湓亭、百花亭、风篁、石岩、瀑布、庐宫、源潭洞、东西二林寺、泉石松雪,司马尽有之矣”(《江州司马厅记》),足迹遍及江州,甚至远涉江州以外的州县。“追永远宗雷之迹,为人外之交,每相携游泳,跻危登险,极林泉之幽邃,至于攸(修)然顺适之际,几欲忘其形骸。或经时不归,或逾月而返”(《〈旧唐书〉·白居易传》)。春游东林寺,秋登浔阳楼,或访陶渊明故宅,或观石门涧瀑布,或攀上香炉峰顶,或闻鸟语泉鸣于遗爱寺,或乘风踏浪晚归彭蠡湖,尽览浔阳诸胜,他自称“匹如元是九江人”,浔阳城内外,到处留下了他的歌吟:“黄梅县边黄梅雨,白头浪里白头翁。九江阔处不见岸,五月尽时多恶风。人间稳路应无限,何事抛身在此中。”(《九江北岸遇风雨》)

“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又怪韦江州,诗情亦清闲。今朝登此楼,有以知其然。大江寒见底,匡山青倚天。深夜湓浦月,平旦炉峰烟。清辉与灵气,日夕供文篇。我无二人才,孰为来其间?因高偶成句,俯仰愧江山。”(《题浔阳楼》)

“淼茫积水非吾土,飘泊浮萍是我身。身外信缘为活计,眼前随事觅交亲。炉烟岂异终南色,湓草宁殊渭北春?此地何妨便终老,匹如元是九江人。”(《春望》)

“香炉峰上多烟,湓水岸边足草”。白居易对庐山一见倾心,第一次上山,就写诗说“或拟庐山下,来春结草堂”,“拟近东林寺,溪边结一庐”。随后果然在香炉峰北的东林寺与西林寺之间建了庐山草堂:“前有奇松数十株、修竹千余竿,青罗为墙板,白石为桥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旧唐书〉·白居易传》)。在写给好友元稹的信里,他得意地描述:“因置草堂……每一独往,动弥旬日。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不唯忘归,可以终老。”

初夏,当地诗友及僧寺长老十余人前来庆贺他“乔迁新居”。他们从草堂出发,登香炉峰、宿大林寺。皂靴踏响茂密的荆棘,衣袖沾满缤纷的落英,丛林中挺拔的枝条,跳跃着诗人苏醒的灵魂。

这是一次发现之旅。

四月,山下的乡野,万千芳菲凋谢殆尽。残日东风软,只放岁华去。

青山如黛,白云苍狗,山寺寂静。

谁也没有想到,寺中一片灿然,桃花刚刚盛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春色满枝头。

长恨春光已逝,无处可寻觅,却不知已经转入春深处。

当天,白居易挥毫写就《草堂记》《游大林寺序》,随口吟出的《游大林寺桃花》,竟成千古流传的绝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从此,庐山的春天因为诗人的惊喜显得更加妩媚。

如果说这次山行对春天的发现是一个意外,那么,白居易写作春天的再度来临,则是一种必然。

谪居浔阳,是白居易仕途极为特殊的经历,也是他人生的转折期、艺术的分水岭。他敞开心胸,审视人生际遇、官宦得失;放宽视野,盘点文章千古、进退去留。检点书箱,编撰文集,深刻剖析自己的过往履历、生平取舍、文学倾向,凝成文论《与元九书》,论诗道之“理”,首在“美刺比兴”,“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言为心声:讽谕则表兼济之志,闲适则现独善之义。“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乃为后世圭臬。他本来就是个多产诗人,苏轼曾言“乐天长短三千首”。唐朝三大诗人,存诗者,李白九百余首、杜甫一千四百余首,白居易近两千八百首,是唐朝存诗最多的诗人,仅在遭贬这五年,著有诗文三百七十余篇。

浔阳五年,白居易走出了精神的低谷,人们重又看到一位立于高峰意气昂扬的白乐天。

俊杰所以是俊杰,就因为他总能在人生的春天似乎已经消失的时候依然会发现并拥有春天。

多少年来,我总会在关于江南的梦里见到白居易,悄然无息落在浔阳的山水之间。那个着青衫的诗人,潮湿在芬芳馥郁里。我总会倚靠在窗前,一再看他美丽的忧伤,在诗行里融化。把凌乱的心,叠成一树桃花,撑起诗里的旖旎,以及一片馨香。我曾沿着他走过的山道,寻找他的身影,谛听他的足音,感受他的一扬起宽大的衣袖,便挥洒出万丈诗情,桃花一般烂漫的心,开满希冀。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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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世旭,当代作家。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写作至今。著有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三十多部。小说《小镇上的将军》《惊涛》《马车》《镇长之死》分获1979年、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87~1988年全国优秀小说奖;首届鲁迅文学奖。曾任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江西省文联主席,作家协会主席。

2023年《人民文学》因其“执着于短篇小说创作,已持续了将近半个世纪,积累了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丰硕成果……炽热的血性,坚强的风骨,独立的思考,不屈的精神,执拗的求索,一直贯通于他的短篇小说创作中”,授予他第六届林斤澜短篇小说杰出作家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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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文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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