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九江丨(讲述)一条毛巾

2024-08-02 20:44:00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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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毛巾

■ 景玉川

家乡的小城正在进行改造,故居所在的旧街东大街也在其中。临街的房间被要求全部腾空,匆匆收捡中,我见三楼角落里有一只旧铁皮箱,忙将它拎起与需要保存的物件放在一处。这只小铁皮箱跟随我几十年,从十几岁当“知青”,到后来上矿山、进工厂、上大学……一直到我结束了单身生活。成家后由于购置了书桌、书架、衣柜,我便冷落了那只小箱,调动工作时将它留在了县城老家。

小铁皮箱里存放的,应当是当时认为值得保存的东西。打开一看,果不其然,里面有几十年前的师友们写给我的信件,我的小说手稿,还有20世纪80年代初文学刊物所发文章的样刊,练习书法的字帖赵孟頫《汉后将军赵充国颂》……每一件物品都附载着一桩往事,都能牵出一段回忆。铁皮箱里还有一条普通毛巾,毛巾一头印着一圈红色的小字:“一九八一年卫生先进 奖 九江地区爱卫会”。

毛巾从来没有用过,但放了40多年,虽然是存放在封闭的箱子里,岁月也使它变得很旧了。

这是父亲的遗物,也是他一生获得的唯一一次表彰时所得的奖品。当时他好像没有参加领奖会,是选区(现在称社区)工作人员送上门的。

父亲是个卑微的人,没有工作单位,以前开过店铺。“公私合营”后,他让母亲去“公私合营”的合作商店当营业员,自己摆个修理电筒、钢笔的小摊。母亲月工资18元,他的收入应更少,我兄妹六人,家里的生活拮据可以想象。我上中学时是一个充满革命气息的年代,摆摊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会被人瞧不起。我们也觉得父亲落后,赶不上时代,作为子女,也跟着被人轻视。对孩子来说,家庭困难可以克服,最难堪的是他人轻蔑的眼光,但“出身不由己”,作为晚辈又没有办法。所以我们只能忍屈受辱,在出身好的人面前处处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

“文革”中掀起了下放农村的高潮,不仅大、中学毕业生与机关干部要下放农村,城市自由职业居民也要下放农村。这时,母亲已被“合作商店”清理回家,父亲的小摊更是生意清淡。种种迹象表明我们家要被下放农村了。果然,一天家门外响起锣鼓声,是居委会组织人敲锣打鼓送“喜报”来了:父母和两个未成年的弟妹被通知将“光荣”地下放农村。与“喜报”一同来的还有每户下放居民都有的礼物:一幅一尺见方的长方形铁皮画,铁皮上印的是那个年代印制最多的油画“毛主席去安源”。画两旁还有两行红字:“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我想:父母与弟妹之所以被下放农村,也许就是由于摆摊单干的父亲,在那个年代属于底层的“社会闲散劳动力”,当然被视为“吃闲饭”的人。

在县城,弟妹卖茶,父亲摆摊,一天还能挣上几毛钱,当将这二老二小四个不会农活的人送到农村,他们还真的成了“吃闲饭”的人。那时全家住在一间祠堂里,父亲在生产队打钟,早、中、晚通知社员开工收工,每天记两分工。母亲小脚,不能出工;弟妹年幼,不能挣工分。他们下乡后,父亲每天挣的两分工自然抵不了一家四口的口粮钱,确实给当地农村贫下中农带来了负担,生产队长常常恶语相向,说这一家人就应该饿死!幸亏我有一个族兄在大队当民兵连长。在他的帮助下,尽管每次领取口粮都是在喃喃的骂声中,但总算能艰难地延续生命。那时,我和两个妹妹都下放在别的公社当“知青”,不到年底,是没有钱拿来给家里买口粮的。记得父母下放的那年年底,家里又为领口粮发愁,恰巧那天我回来了,带来了领到的几十元钱,及时化解了危机……日子就这样煎熬着打发。几年过去,终于等到了落实政策,全家返城回到旧居的那一天。

回城后,父亲照样摆摊修电筒修钢笔,收入尽管很少,但比在乡下打钟还是要多一点。这时我已在矿山当上了工人,有了工资,可以接济家里。再后来,改革开放,恢复高考,我们几兄妹都有了工作,全家的生活也有了保障。父亲虽然仍在摆小摊,但不管他收入多少,对家里来说都已无关紧要。

摆摊之余,父亲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扫地。无论在城里还是乡下,只要一回到家里,他就会拿起抹布抹桌子,拿起笤帚扫地。抹布只是在家里用,扫地他则要从屋内扫到屋外,扫过通往大街的长长的小巷,一直扫到大街街口。我家附近有一公共厕所,那时没有清洁工,扫公厕也被他“包”了下来。那时常有郊区农民或城区菜农到公厕舀大粪当肥料,他们免不了会将粪便污秽弄到地上,给上公厕的人带来不方便。父亲为此常与这些舀粪人吵架。

我们适应了父亲的行为,不置可否,也从不过问。倒是母亲不止一次地笑话他这种“抹布笤帚不离手”的习惯:你死后,我要在你坟上放一块抹布,插一把笤帚。

1981年,听说父亲得奖了,是选区送来的,那奖是九江地区爱卫会颁发的“爱国卫生奖”,奖品为一条洗脸毛巾。我回家后,见到了那条印有红色“奖”字的毛巾。毛巾虽普通,但对于父亲来说,也许意义不一般,因为它显示了一个时代的变化,父亲自己是不可能意识到这些的。

尽管这个奖与奖品在当时也不起眼,有点微不足道。但如果在过去,这个奖绝不会颁给一个摆摊的个体户,这种职业在那时被视为“走资本主义道路”,为当时的革命气氛所不容;至于数年如一日志愿扫公厕,扫周边道路,虽然是做好事,但要看做好事的是什么人,被视为社会闲散人员的落后分子,肯定不能参与评奖;只有改革开放后,时代变了,劳动者身份平等,摆摊的父亲才有幸得奖。

不知父亲是如何看待他的获奖。但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所以当时就将这条毛巾放进了我的小铁箱,谁知一放就是几十年。

电筒、钢笔渐渐被淘汰,倘父亲尚在,他的小摊也摆不成了。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不断变化着前进,从物质,到意识与风俗。

父亲于20世纪80年代末去世。出殡的那天,送葬的队伍很长。可能源于县城小,小城里年纪稍大的人多见过这位喜欢扫街的老人,所以愿意送他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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