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九江丨一个农民考上研究生之后

2024-08-25 08:22:56   长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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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农民考上研究生之后

■ 吴国富

28年前的8月,我接到了硕士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从此,作为纯粹农民的我,开始了身份的蜕变。

1966年,我出生在浙江建德县。1969年建设富春江水库,我就成了移民,迁移到江西武宁县。在武宁县石渡乡渡头村生活了两年。1971年建设柘林水库,我再一次成为移民,迁移到石渡乡石渡村。我在石渡读完了小学、初中,因为成绩优秀,考上了武宁县第一中学的重点班。1982年,才读了高二上学期,我却失学了,回乡务农。那年我才16岁。

出生在山区,移民到山区,生长于山区,作为贫寒的农家子弟,或许无法顺利走上读书之路,然而初中、高中时却有了“会读书”的美誉,我于心不甘。这种美誉使我在失学之后充满了隐痛,痴迷上了古代文学。我借书、抄书,偶尔有点钱就邮购书籍,日积月累,居然也阅读了200多本古代著作,手抄的古书有100多万字。种田、砍柴、放牛、修桥筑路或做零工,时光过得很快。到了结婚年龄,迫于父母的哀求,便去了横路乡金盆村,在妻子黄苏英家当了上门女婿。

两个女儿出生之后,过去痴迷的那些书本却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发酵”,于是我迷上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参加第一次考试后,我便发誓要考硕士研究生。然而在上有老下有小的情况下,我不能只顾自己,必须在保障一家人衣食无忧的基础上追寻自己的梦想。

婚后数年内,我都在乡镇及县城附近做临时工,日子过得很艰难。1993年,我谋得了一个在金盆村小学代课的差事,结束了奔波的日子。外出打工的妻子也回来了,在家中做做裁缝,卖点小百货以谋生计。此时家中有近五亩水田,一亩多旱地,也都需要我自己来耕种。一家五口人,大女儿上学前班,天天跟着我去学校;小女儿寄养在石渡乡的大姐家中,时不时要奔波一百多里去看望;老岳母也七十岁了,幸而身体还康健,天天帮我们搞家务。

当初去代课,是希望能空闲一点。然而到了学校,一个班的各门课程教学任务压在身上,令我没有片刻空闲。早读开始了,半个小时内须将课时计划写好,将昨日留下的作业批完。一个上午至少有两节都得滔滔不绝地讲语文,讲数学,只有一节自习课,还得坐在教室里,监督学生做作业,时不时要制止吵闹的学生。

每日清早,岳母第一个起床,我听见响动,就翻身起来,扛着锄头和铲子,奔向田地。浓露晨曦中片刻不息,一只旧表为我把握分秒:七点十五分,我该回家了。岳母已将饭弄好,我匆匆吞下两碗,又疾步赶赴学校。五六分钟吃饭,七八分钟赶路,一点多的时间都没有。坐下来喘息一下,马上走进课堂。午间下课铃一响,我就快步走出教室。离开时学生走在前面,到家时学生已被远远甩在后头。快速填下备好的饭菜,又一锄一锹奔出门去。零露的清凉与午日的炎热没有区别,在我看来它们都是时光的飞翼。一两个小时的午休时光,我用来补足了半天的劳动。傍晚放学后,又重复着这一切。哪怕昏天黑地,只要田里还能看到一点影子,多干片刻又何妨。

自从妻子的百货店营业后,我的卧房就成了仓库。为节省运费,我便成了挑夫。盐是家家必需的,于是一担箩挑到小镇,一次百余斤。酱油是家家必备的,整坛地挑回来,一次两坛,连坛带汁一百五六十斤,扁担都压弯了腰。“双抢”的时候,啤酒特别好卖,听见妻子呼叫缺货,我立即走出田间放下农活,挑起一担箩奔向小镇,一次五六十瓶。一两年后,生意做得大了些,才请农用车运啤酒,一次几百瓶。可是公路与家隔河相望,卸下来也要一担担挑进家门,过河爬坎,十分吃力,一车啤酒运回家需要半天。

学校、田地、挑货,转个不停,读书就只能“钻空子”。为充分利用零碎时光,我总是在难得的整块时间中将资料查好,注解写完,然后在短暂的间隙里,翻开书看上几页。在学校,难得的自习课,课间的七八分钟;在家里,下雨天的周末,夜晚没有乡邻来买货的时候,周末在河边等妻子进货回来,那都是我的读书时间。古人常说读书于“三余”,可是我永远没有剩余的时间。我也永远没有奢望空余的时光,只知道过一日便少了一日,挤一滴便多出一滴。涓滴难以成河,毕竟也能满缸满桶,虽然它早已不是水,而是我的泪,我的汗,我的血。我的时间再也不能浪费,浪费了一分一秒我将抱恨终生。

日日车轱辘一般转个不停,可喜的还是身体服从意愿。被学生吵昏了的头脑,劳动完后清晰如故。被田地累得酸疼的双臂,上完课后轻松有力。学习是劳动的休息,劳动是学习的闲暇,居然两全其美。我的眼睛乐于效劳,夏日午间,实在睁不开,闭上十分钟就行。我的耳朵听从指挥,当我对着喧闹时,它们就放下“耳帘”,将聒噪转化为松涛阵阵,让我沉浸在书的海洋里。课间老师们喜欢高声谈笑,有人很奇怪:“这么吵你也能看书?”可我在回答的时候,又看完了一两行字,因为我的嘴也学会了不动脑筋地应酬。

种田、代课、卖货、读书,“一心四用”的时光过得很快,而我读书也进入了“丰收季节”。1993年上半年,自学考试12门课程全部通过,专科毕业证到手。1995年上半年,9门课程1次答辩通过,本科毕业证到手,还被评为优秀毕业生。1996年元月,参加了全国硕士研究生统考。5月去杭州参加了复试,主持复试的萧瑞峰教授了解到我的经历,感到无比惊讶,说我是“连中三元”。看来录取已经没有问题了。

数年苦读,也引起了很多关注。复试之后不久,校领导奉命来找我了解情况。二十天之后,《江西日报》就刊登了“武宁一农民考上研究生”的消息。虽然从复试到录取,我又经受了无数的折腾。1996年8月初,一个小雨淅沥的日子,录取通知书终于寄到了我手上。历经磨难之后,已不再令人狂喜,我只是长吁了一口气,又一心一意应付田地的事务去了。

一个黄昏,我从田地归来,收到了九江日报社的来信。第二天,乡政府就通知我记者即将来采访。徘徊四顾,破屋旧舍,杂乱庭院,便里里外外忙了一整天,将杂草垃圾清理干净,又去小镇买了香烟,买了茶杯。第三天,果然看见乡间的小马路上,摇摇晃晃来了乡里的吉普车,车上下来一个九江日报社的记者,名叫燕平。随行的有县里的记者,乡政府的秘书。记者对我鼓励了一番,之后忙着拍照。破旧的书斋,古老的庭院,田间打药,家人聊天,一一收罗于镜头之中。他还特意为我重现了当时收到通知书的镜头,乡亲在旁边围观,女儿在身旁嬉笑。后来这一张照片登上了《人民日报》,传遍大江南北。

记者走后,往日的朋友三三两两来访,我整日忙着陪客。有一天,烈日高照,我与妻子去小镇,刚走到半路,遇见两名汗涔涔的青年,他们停下摩托车问路:“请问去金盆村吴国富家怎么走?”“找我的?”我们只好返回。他们说在报纸上看到消息,动了考试的念头,便专程赶来问我,一路不知问了多少人。我陪他们聊了一两个小时,但看起来他们好像有些漫不经心。临走时,两人忽然抛下一句话:“其实我们也没有能耐考研究生,只不过来看看是否真有这回事。”我不觉长叹一声:“这么热的天,何苦来哉!”

向来消息闭塞的山村,一时间成了新闻荟萃之地。我去小镇上担货,遇见乡教育办的领导,他告诉我8月23日的《江西日报》再次刊登了我的消息,转发了九江日报记者拍摄的照片;而8月28日的《九江日报》刊登了三幅照片,一篇文章,重点介绍我家境的困难,旨在引起社会的同情。不久,县委宣传部传话给我:“8月26日的《人民日报》刊登了你的事迹。”小镇邮电所的小张告诉我:“《中国教育报》有关于你的新闻。”村里打工回来的人告诉我,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报道了我的消息。我去县城,在渡口遇见熟人,他说《信息日报》上有我的消息。妻子的三姐夫在上海打工,说在《新民晚报》上看到了宣传我的文章。北京的朋友来信,说《北京晚报》有关于我的报道。

9月初,一名副乡长带着一个乡干部来到我家,叫我近几天之内千万别离开。原来是中央电视台的记者要来采访。我将庭院再收拾一番,这才放下心来。

9月4日,太阳高照,我在家中迟迟不见动静,有些心烦。忽然急匆匆奔来了两名乡干部,他们说大队人马随后就到。等到10时许,远处传来了响声,几辆小车出现在对面小山下,卷起一路灰尘。这边一大群人已在家门口翘首等待。几分钟后,车子开到家门口,一群人从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两名记者,是央视《新闻30分》栏目组的。其余的都是陪客,有县委宣传部长、副县长、教育局长、乡长,还有许多我不知道身份的,也没有时间问了。收拾得空荡荡的堂屋,一下子挤满了人。副县长把我叫到一边介绍,两名记者原是在九江拍摄纪录片《大京九》,任务完成准备返京,听到我的消息,很感兴趣,便打电话请示台领导。经领导同意后退了飞机票,专程来采访。央媒记者来武宁县采访,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47年来的头一回。江西电视台台长亲自送他们到武宁,县里专门派车送到我家。听着副县长不知加了多少着重号的话语,我忽然感动了,奋斗虽然是自己的事,但一切都凝结着这片土地的深情啊!

副县长介绍完了,我就跟着记者转。女记者说我很不容易,这种条件即使拿到大专、本科两个毕业证,也已经很了不起。我问她在别处是否见过同样的例子,她说没见过。中央台记者见多识广,估计像我这样的情况还真的少有。旁人说我是全国第一个农民研究生,我则自称为“全国罕见的农民研究生”。女记者问完之后,男记者开始摄像。他拍下了我在破烂板房中读书、与家人相聚谈心、妻子服胃药、我接通知书、在田野上劳动、赶着去学校和在学校上课等镜头。当然这些都是他们策划组织的,我也做得非常自然,只是乡亲送行的场面,因为还没有发生,所以有点不自然,记者还特意嘱咐九江电视台回头来补拍。我们每到一处,都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不断有人跟我说话,我也顾不上应答。记者忙碌了两个多小时,才算结束。入学不久,同校的大学生说,中央电视台《新闻30分》栏目有关于我的报道,可惜我却没有亲眼看到。

开学前夕,我忙得不亦乐乎。不断有亲朋好友登门,不断有人送红包贺喜。为答谢他们,我决定操办一次酒席。饮宴之日,因交通不便,客人不能按照约定的时间赶到,早的早,晚的晚,吃完一批,又来一批,爆竹接二连三地放,酒席接二连三地开,直把掌厨的人忙得晕头转向。我觉得很抱歉,但掌厨的大嫂们却笑得开心:“忙一忙值得,值得!”当天村里特意凑钱为我放了一场电影,管事的组长笑着说:“往日收钱没有一家干脆的,今日收钱没有一家迟疑的!”

9月13日,朝阳降临,我该出发了。九江电视台的记者已经赶到,特意为中央电视台补拍送行的场面。小学校长来了,带上我教过的学生,排列在门口欢送。乡亲们聚拢了过来,每人手持鞭炮,站立在村口。说了几番再见,还是不肯分手,一直走到村外大路,才将他们劝回。三四里外的乡政府中,早已准备好的送行大会又等我露面了。小学生为我系上红花,教育办给我献上牌匾,教育局给我颁发奖金,各单位也有一些红包送来。县委宣传部长和乡党委书记在会上作了讲话,热情鼓励了一番。在人们的喧闹中,我上了九江电视台的专车,车子缓缓行进着,认识我的人都夹道放鞭炮。跟车外的妻子女儿道别时,她们哭了,我的心一酸,猛然间才知道执意高飞的心,原来还是有说不尽的许多眷恋!

入学后整整一年,我都在纷杂的日子中度过。《浙江日报》《杭州日报》《浙江工人日报》《光明日报》及西湖明珠电视台陆续派了记者来采访,转载消息的有《扬子晚报》《成都晚报》《洛阳晚报》《洛阳广播电视报》《钱江晚报》《浙江青年报》《潍坊晚报》《文萃周报》《湖北日报》《浙江教育报》《家教报》《赣江大众报》等全国各地的媒体。很多报纸未及目睹,是从众多读者来信中了解到的。读者来信前前后后有几百封,来自十四个省市自治区,北到北京与辽宁,西到四川与甘肃,南至两广与福建,最多的在华东六省一市。来信多了,邮递员也熟悉我了,往往只要写个“杭州大学研究生吴国富收”就会及时转到我手上。来信的内容五花八门,有谈心的,有咨询的,有庆贺的,偶尔也有寄钱的。在紧张的学习之中,我尽力一一回复。同学见我回信太忙了,开玩笑说:“你该找个秘书啦!”及时阅读来信已成了寝室里的一大乐趣,谁先接到信都可以拆开来读,往往读得有声有色,逗得人直乐。

辽宁一个朋友说,“我把报纸上你的照片和旁边的报道剪下来,放在书桌上我的影夹里,还写了一个大大的‘中文硕士研究生’条幅,贴在床头,以此激励自己,以你为榜样,刻苦钻研,不断进取。”杭州一个朋友说“心境贫弱到底时,我看到了你,像青松般挺立在我精神崩溃的滑坡上”。在更多的信件中,我读出了人生的艰涩。湖南茶陵的一个朋友来信说“你真是我们农村青年的骄傲”,“是所有失去跨入高校学习机会者的楷模”,“相信在吴国富之后,有千千万万个像吴国富一样的人出现。”一个江西老乡甚至不远千里来寻我,打听考研的路子。我陪他去餐厅小酌,他说:“我的女朋友劝我不要来,她说人家又不认识你,会理你吗?我说有一张关于他的剪报,这就是介绍信,他看了一定会理我的。”看了那张已经发黄的报纸,我十分感动,四处帮他找资料,还送给他一套书,就算是勉励吧。

不少朋友知道我负担沉重,来信表示要资助,我不想背上精神的债务,一一辞谢,但有些人还是或匿名或署名寄来一两百元。九江日报社的宋小勇,每个学期都给我寄五百元。他自己工资也不高,我请他不要再寄,可他总是不听,让我感激又叹息不已。

读书期间,我在《杭州大学学报》发表第一篇论文,1998年获得“光华奖学金”二等奖、“董氏奖学金”三等奖。1998年,杭州大学并入新组建的浙江大学,1999年,我获得浙江大学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我任教于九江师专(后并入九江学院),担任过中文系副主任、庐山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文学与传媒学院院长和学报编辑部主任等职,2009年评为教授,先后获得江西省百千万人才工程第一二层次人选等省市荣誉、奖励20多项,发表学术论文140多篇,出版专著14部。

在别人眼里,我已经是个非常勤奋的学者、专家了,其实也有很多心境贫弱的时候。然而想起过去不曾辜负自己的梦想,今日的我也就不能辜负过去的我,还得鼓起勇气努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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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文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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