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中国的亲和叙事

——读路遥作品有感

■ 砚无税

或许是古城西安四年的大学生活，让我对陕北作家路遥的文学表达和叙事语言有着天然的亲近和理喻。作家笔下，那些对乡土中国的浓墨描写，对苦难生活的入微体察，与命运抗争的力量与勇气，抑或对炽热爱情的渴念，对社会变革的期许等，一个个平凡生命演绎的故事讲述，呈现黄土地生活的鲜活与厚重，呈现奋斗精神的伟岸与崇高，每每给人以力量、以沉思、以激情和悲催体验。

路遥作品有雨果味道，美不胜收。笔下的人物形象塑造，如同上门裁缝量身定制，每个人物性格都是鲜明，行至皆是那样得体，内外融合得恰到好处。比如小说《平凡的世界》，双水村老支书田福堂，终日坐在自家院子的一个石碾上，不出家门，全村大大小小的事，全村任何一点异动，没有一样逃过他的法眼，成功塑造出一位处事老辣、精于谋略的老支书形象。又比如村支委孙玉亭，出场总是那一副派头那一身蓝色破旧衣服，开口便是“感谢党”，滑稽行为中给人一种亲和而憨厚质朴形象。再比如，少安媳妇翠莲，一位来自山西的姑娘，温情、倔强而行动利落的气质与黄土高坡的气韵一脉相承，让人一眼就喜欢上。比如中篇小说《人生》里的刘巧珍，大字不识一个，却打心眼里喜欢有文化的人，她平凡生命中善良、纯朴、隐忍、甘于牺牲自我的人性光辉一下就足以打动千万读者。

路遥的成名作品，除中篇小说《夜幕下的一幕》，我最喜欢的还是长篇励志小说《平凡的世界》和乡土爱情小说《人生》。叙事语言风格鲜明，故事情节抓人，质朴里不失美感，诙谐里不乏寓意，凄婉中不失光亮，理性和感性很好地融合起来，给读者和电视观众很强的感染力。不紧不慢的讲述，生动简洁的对白，透散出作家对现实生活、对人生命运、对社会变革冷峻而深刻的思考。比如，《平凡的世界》开篇文字：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濛濛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开篇语即故事的导语，简明而用意精准，质朴而有张力，给接下来的故事作了一个诗意的渲染和情绪铺垫，带给读者丰富的想象和无尽的期待。小说《人生》里，刘巧珍一句真情道白：“加林哥，我看见你，比我爸我妈还亲！加林哥，你就和我一个人好，你什么时候也不要把我丢下！”乡土中国的亲和叙事何其敦厚感人！

幸福是奋斗出来的。出生陕北一个贫困农民家庭的路遥，经历过生活贫困、自然灾害和社会动荡，处于社会转型时期人生之痛，活着的艰辛、生命的不易是其直面人生、勇于奋斗的力量源泉。于是，一个个奋斗的身影、抗争的呐喊在城乡社会各个舞台精彩呈现，浪漫主义光芒四射。《平凡的世界》里，双水村孙家两兄弟少安和少平，两个家世贫寒的娃面对烂包的生活光景，没有选择退缩和安于现状，使尽全身的力气拼搏闯干，各自闯出一番令人刮目的天地，少安成为全县包产单干一举成名的明星，少平则从一身泥土成为有头有脸的城里人。世界是平凡的，而通过拼搏奋斗，通过扎实努力，人生可以一样精彩。奋斗，岁月的纹理有了葳蕤，生命的底色有了精神。《人生》里的高加林，代课老师被人顶替，不甘于辱没青春理想，一意进城打拼他想要的生活，却因一场飘摇的爱情打道回府再回高家沟。他失去了浮华虚拟的光鲜亮丽，失去了生命中最值得珍爱的人，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的人生有过奋斗，有过付出，却缺少生命中最可贵的忠诚和坚守，成为红尘中的匆匆过客。

有奋斗就有责任在身，有奋斗就需要有人勇于担当作为。《平凡的世界》里，立于时代潮头、勇于担当作为的故事场景俯拾皆是：田福军在县革委会上慷慨陈词，敢于发声，不仅大力推动了当地的经济改革和社会发展，而且为当地政治生态的向好起到了强力助推作用；石疙节乡党委书记周文龙知错就改，自我革命，勇于作为，最终站在了维护人民群众利益的一边；孙少安经营的砖厂失败，他到信用社贷款不欠工友们汗水劳动的辛苦钱；田润生自觉守卫烈士陵园，面对恶人侵扰不惜流血奋战；田晓霞笔仗正义，一篇篇新闻报道，彰显知识分子的良知等等。

乡土中国的农村社会，具有典型的熟人社会特征。时移世易、人情世故、乡风民俗、冷暖炎凉等，在路遥的笔下，每每成为一道亮丽的文字风景。比如苍凉雄浑、情切意绵的信天游，一声“天下的黄河几十几道湾”，传递着一方水土的岁月回响；一声“叫一声哥哥你回来”，照彻一个鲜活生命的内心世界。又比如，人头攒动、春华秋实的集市风光，农家的精工手艺千姿百态，给微薄的生活带来一丝希望。再比如，男婚女嫁、新居落成、出工揽活等场景描写，既写出黄土地上中国农民淳朴厚实的一面，同时，勾勒出那个群体精于算计的一面，是乡土中国那个年代的社会风貌的忠实记录和集体记忆，这就是文学价值所在。我很喜欢《平凡的世界》里“二流子”王满银，他固然痞性十足，却能紧跟时代向前的步伐，以一个个闹剧的故事上演带来一次次生命感动；《人生》里的刘巧珍，她被视同生命一样的爱情所抛弃、所嘲弄而令人心疼，但是她的美丽善良、无怨无悔救赎了她的不幸遭遇，她是中华传统文化浸淫几千年的一个侧影，是纯真年代“牺牲自我，成全他人”的美丽传唱。

路遥的文学写作，集中凸显“本土性”和“时代性”的双重境界和思想格调，他将《平凡的世界》作为他对生活过土地和岁月的献礼。“本土性”与“人民性”紧密贯联，路遥文学写作的“人民性”表现在谋求生存、向往未来、追求幸福、邻里互助等方面，他的文学“时代性”则表现在社会发展、思想变革、城乡和谐、英雄情怀等方面。一个成功的作家，来自人民，脱离不了他所身处的时代。善于使用人民的语言进行叙事，力求把握时代的脉搏进行表达，这正是路遥脚力、眼力、脑力、笔力的“四力”体现。《平凡的世界》从苦难的生活出发，从平凡的人物着笔，一步一个脚印，开创生活和生命的未来，少安办成砖厂，少平找到工作，兰香考取大学，王满银回心转意，这些都让我们感受到生命的韧性所在。《人生》发掘人性幽微，讲述一个与时代、命运、价值关联的爱情故事，诠释人的内心复杂性、环境多变性和生活多样性，给读者和观众带来一次深切思考和深情凝望。

路遥先生与文学结缘，一生在文学的道路上坚定行走，精耕细作、默默耕耘，获得了文学给予他的幸福回报。虽英年早逝，作品不算太多，然而，仅凭《平凡的世界》和《人生》这两部小说就足以告慰英灵。他的作品，直面现实，敬畏天地，照亮灵魂，是现实主义手法典范之作，也是英雄主义的动人乐章。他的写作告诉我们，世界是平凡的，生命是平凡的，不平凡的是敢于面对困难的挑战，勇于实现个我的人生价值。在文学光环日益被商业繁华所遮蔽的娱乐狂欢时代，每一个中国人，尤其是文学人，都不会忘记《平凡的世界》带给我们的感动和力量，带给我们“活着而不绝望”的审美体验和价值选择。

再读路遥，怀旧乡土，心里满是文学的精神和文化的力量。是的，斯人已远，可是，文学离我们每个人都很近，近得可以听见孙少平与田晓霞的树下约定，近得可以看见戴着红头巾的刘巧珍满眼晶亮的泪花。再读路遥，真切期盼当代的中国作家立足东方文化审美认知，充分展现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文学笔法，擘画美丽中国在历史发展进程中呈现千姿百态的社会图景，用文学悲悯情怀滋养民众心智，用文学反思进取精神锻造国民品格，将文学的思想光芒转化成国民奋进前行的力量。